田埂上停了一排不知名的小鳥雀,被路過的春花驚起一串，嘰嘰喳喳地了起來。

正拎著木勺澆糞的老農半支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

“就是你？”

春花還未反應過來,手里已多了一柄臭烘烘的木勺。

老農朝地里指了指：

“喏,要均勻灑在水中，可不敢對著苗娃兒下狠澆。一勺大約澆這麼……四方方的一塊地。”他將滿是老繭的手在面前一比,然后皺著眉瞪著春花：

“曉得了不？”

腥臊的臭味更烈,春花本想回他句話，但一反胃涌上來，只得勉強點了點頭。

老農哼了一聲,不冷不熱道：

“現下的年輕人,都這麼弱麼？”

“……”

說高貴冷艷優雅智慧，是認的,說弱,可不認。財神春花凡間天界數百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春花咬了咬牙，照著老農的指點，一勺一勺澆灌起來。

雖對農活兒全不練，但凡是沾了手的事，無論大小，都是一樣的認真,澆一勺糞,倒和點一箱銀錢一般仔細。老農盯著看了一會兒,間或指點兩句,倒也再未說什麼難聽話。

兩人一左一右,不多時便澆灌好了一畝水田。

春花累得滿大汗,雙頰通紅,嗅覺幾乎麻木，就連那糞水也不覺得太臭了。

扯下包住口鼻的帕子，但見老農頭上也是亮晶晶的汗珠，便將帕子遞過去：

“老爺爺，您要是不嫌棄，也汗？”

老農嫌棄地看了那帕子一眼，沒有接。

春花也不以為忤，眼角余瞥見農家小院之中，那青上尊正一邊打扇一邊飲茶，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老爺爺，您也是被那黑心的天衢上尊押到這兒罰的麼？”

老農沒回頭，輕輕地哼了一聲。

春花便當他承認了，愈發地抱不平：

“他欺我也就算了，您這麼大年紀了，還要這樣的苦！”

老農做得比快，正行到前兩丈，聞聽此言，直起來，回頭看：

“你覺得，這是苦？”

春花理所當然道：

“可不是麼！老爺爺，如今連凡間都不這麼做活了，百姓們各有機巧，做出許多新奇的農呢。您看，您這糞勺太短，對腰也不好呀。”

老農聽了這一席話，有些意外，半晌，微微出個笑容：

“小丫頭，你說的話，有道理，卻也不是都有道理。”

“怎麼講？”

“機巧奇技，利在萬民，這話不假。但若論修己，常思取巧，卻易失卻直心。丫頭，你有多久，沒有老老實實地干點活兒了？”

“呃……”

“你不歷萬民之苦，怎堪為萬民之神？”

他言罷，將堆滿褶皺的老眼深深看，也不待回答，便又轉過，彎下腰，去澆他桶里的大糞。

春花怔在了原地，久久深思，一時失神忘我，不知之所在。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頭的老農“咚咚”地用糞勺敲起桶邊。

“丫頭，傻愣著干什麼呢？”

春花這才驚醒，里答應著，手里立刻又忙活起來。

不知為何，那腥臊的糞水惡臭，竟似消失了一般。

昊日如，轉眼西山，黃昏的橘暈籠罩起整個山谷的時候，一老一小終于將那幾畝水田都施好了糞。

老農在前，腰間掛著木勺，春花在后，拎著兩個空桶，沿著田埂，背著夕，一路往農家小院兒走去。沿途水田里的青苗，似乎比初來時茁壯了許多。

老農心頗好，走著走著，朗聲大笑，不多時，竟高歌起來：

“施糞如施金，地力常新壯。日出且來作，日落自安息。鑿井為我飲，耕田為我食。滄波寄我，帝力何有哉！”

春花初聽愕然，再聽下去，只覺懷漸寬，天地廣大，無不可留，亦無不可去了。

兩人終于回到小院中時，屋燈火已經燃起，幾只母咯咯地鉆回窩，一頭圓頭小狗追著自己的尾，滿院竄。

天衢立在一側，恭敬地給老農遞上一塊凈白的棉巾。老農大喇喇接過來，滿頭滿臉一，棉巾頓時黑如鍋底。他也不顧忌，著汗便往草屋里去了。

天衢又迎上春花，要接過手中的木桶，卻被狠狠瞪了一眼。

春花繞過他，把木桶放在凈池中，先沖凈了桶，又將自己周收拾整潔，而后跟著進了老農所在的那間草屋。

進門后，對著那老農躬便拜：

“春花不識，前輩便是古上天尊，多有得罪，請天尊責罰。”

老農——即是古上天尊坐在小桌前，淡淡地看著，眉眼卻遮攔不住地彎了下來。

“丫頭，你如何知道，我便是古上？”

春花老實道：“我師父曾教過，古上天尊初為農神，洪荒大中舍一而救億萬生靈，眾仙尊為天尊。”

其實，趙不平還有兩句后話，春花沒敢說。

“……就是又窮又酸，土了吧唧的。”

古上天尊呵呵一笑：“你師父，倒還會說兩句好話。但憑這個，你就能猜出我的份？”

“……也不全是。”春花一指跟著進來的天衢，“這個人，見了誰不是牛氣哄哄的？唯獨在您這兒，鵪鶉一樣老實。”

天衢聽這說法，微微一愣，卻也只能無奈苦笑。

古上天尊哈哈大笑，連連招手：

“你這丫頭，果然聰慧過人。別跪著了，坐過來嘗嘗我這悶徒弟的手藝。”

春花依言坐下，這才發現，面前的小桌上齊整地擺著三碗湯面。

湯黃，面條雪白，湯頂上鋪著幾片翠綠的菜葉，一個白的煎蛋，還有幾片煎得邊緣焦的樅。

“這是……湯面？”春花朝門外一看，“不知是托了外頭哪只菩薩的口福？”

天衢道：

“院里的母都是師尊的寶貝，這是素湯。”

春花目不轉睛地著那湯面，麻木了一天的鼻子重又被食的氣息包裹，香得想在地上滾兩圈兒。拿筷子尖兒蛋黃，油的蛋便涌了出來。

古上天尊以筷敲著碗沿：“徒弟，你這可就偏心了。為何是個溏心蛋，為師卻是實心的？”

天衢溫和地笑了：

“師尊，您年紀大了，還是煎了才好胃。”

古上天尊把胡子一吹：“是呵，溏心兒只合哄小姑娘。”

“……”

天衢咳了一聲，但見春花已全心沉浸在那一碗面里，吃得滿臉，魂不守舍。

不由得心中一，問道：

“好吃麼？”

春花吃得滿流黃，高高舉起一大拇指。

“比你汴陵府中的廚娘如何？”

春花怔了怔，想了許久，面上仍是茫然：

“只記得好吃，那味道……卻不記得了。”

古上天尊淡淡地看了一眼，又看向天衢，但見他垂下眸子，心不在焉地撥著碗中的面，卻不再開口了。

用罷簡單的餐食，古上天尊便將天衢與春花一同轟去灶房洗碗。

天衢一面收拾鍋碗，瞧著春花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心知確實是累壞了。在這昊極仙山的深谷中，除了師尊本人以外，其他神仙與凡人無異，也會、疲倦、痛苦。

他指了指灶臺旁的小馬扎：

“倦了就歇一陣，若有需要，我再你。”

看在湯面確實很好吃的份上，春花在心里勉強原諒了他。

坐在小馬扎上，哈欠摞哈欠地地盯著他利落練的作。尊貴高傲的天衢上尊，此刻竟如一個普通凡間男子一般，在灶臺前洗洗涮涮。

春花仙日久，便是在凡間，家境也是優裕，勞心之時雖多，如此勞力，確實是很久都沒有的驗。此刻一個局促的小馬扎，對來說已是無上安穩舒適。一整天的勞累挾著困意襲來，不一會兒，便墜了夢鄉。

天衢察覺呼吸漸轉平緩，停住了作，轉過臉去，只見窩在小馬扎和灶臺的角落里，一手托腮，紅微張，長睫如羽般輕，仿佛春風吹拂過他心底最的角落。

他怔怔地對著的睡，站了一會兒，終于難以自地出手。

人如花隔云端，無數次夢中相見，醒來卻仍是一場虛空。

指尖快要到臉頰之時，背后輕輕響起一聲：

“你隨我來。”

天衢回過，古上天尊站在灶房門口，嚴厲地看了他一眼，轉回到院中。

暮低垂，滿天星斗，風已是中宵。

天衢垂手立在古上天尊后，靜立了片刻，聽見師尊幽幽嘆了一聲：

“這丫頭，確實聰穎慧黠，一點就通，悟極高。你將帶來此間，勞作一日，為師再加以點化，修為直上三百年。恐怕再過些時日，便能晉為星君了。”

天衢誠懇地一揖：

“多謝師尊。”

“你也不必謝我。你和北辰、甘華，一個悶、一個呆、一個倔，沒一個教人省心的，更別說什麼承歡膝下了。這春花丫頭，甜心細，乖巧懂事，又會說俏皮話兒，看了就讓人喜歡。唉，趙不平那老東西，挑徒弟的眼可比我強多了。”

天衢淡淡一笑：

“確實……很討人喜歡。”

古上天尊冷哼一聲：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天衢怔了一怔：

“徒兒從未作瞞之想。”

古上天尊瞥他一眼：

“前幾日，北辰那小子已先來過了。他問我，‘黃粱夢’可有解法。”

天衢微微屏息：

“師尊如何答他？”

古上天尊回過，搖了搖頭。

“沒有。”

雙拳在袖中倏然握，天衢直盯著師尊，仿佛他擁有這世間所有的答案。

“徒兒今日將帶來，也是想請師尊當面再看一看，是否有一線希，倘若……”

“倘若有解，你要如何？與同上雷鏡臺麼？這對，真是一條好的出路麼？”

古上天尊面容肅然：

“也許想起了一切，卻寧愿自己從未想起呢？也許，本就不想與你同上雷鏡臺呢？”

天衢子微微一震，半晌，輕嘆道：

“師尊所說的道理，徒兒全都明白，徒兒只是……”

……不甘心啊。

古上天尊驀地出手，點在天衢眉心，指尖向遠一揮，他靈臺中的景象便在這夜空中一覽無余。

大江洪波，浪濤激，江心一株高達數十丈的軒轅柏迎風而立，原本的滿樹蒼翠已是晦暗近枯，枝葉之間，無數鵝黃花蕾仍是恣意盛放，仿佛巨樹將全部生命都注那點點絕的繁花之中。

古上天尊眸中終于現出震之：

“天衢，你兩萬余年的歷練，只為一個字，何至于此？”

天衢眸平靜地掠過那滿枝艷，默然良久，躬跪下。

“師尊，徒兒想求一個答案。”

古上天尊盯著自己最看重，亦是最引以為傲的大徒弟，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無奈地嘆了一聲。

“‘黃粱夢’乃上古東海魔神為求修道捷徑，為自己所煉制的忘之藥。為師的也從未見過，有人將此藥誤用在他人之。天衢，你該知道，這世間并非一切難題都有解法，至，為師這里沒有。”

他停了一停，終是于心不忍，又道：

“也許，這世上確實存有‘黃粱夢’之解法。你若實在不甘，只能著那丫頭，一樣一樣去試。但我觀靈，魘龍心已深心脈，強行喚起念，及要之，真元損，亦非危言。你或能執意不改，上下求索，可的修為，經得住你反復的嘗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