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彌靜了一霎,很短促地笑了聲，語氣雖仍保持平靜，卻也難免帶了兩分的緒：“你真是永遠都這麼傲慢。你給得起,我就一定要嗎？”

談宴西低垂的目里一時間笑意更盛。

周彌太了解他了，很知道他此刻這表是什麼意思。

果真，他笑說：“瞧瞧，還是有脾氣的。總算不跟我假客套了？”方才一口一個“談總”,得他難死了。

周彌也難。

后悔自己沒必要認為坦然赴約才是放下的表現。未曾放下。且不同的人,原本就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見談宴西這樣老巨猾的狗東西，合該遠遠地避開――是說他方才這番話句句都火氣直冒,原來他真有故意激怒的用意在里頭。

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了，反正他的目的達到了。

只想罵他一頓。

但要是真罵了他,是不是反而更遂他的意。

便冷靜下來，不接他的茬,抬腕看了看手表，問道：“談總還有什麼想說的？沒事我就先回去了，我還有事。”

談宴西笑說：“想跟你確認一件事。”

周彌微微抬一下眼，等他問。

談宴西直接得很：“那個王若星的,是不是你男朋友？”

周彌語氣平淡：“好像和談總沒什麼關系。”

談宴西實在站得近,個子又高,背后是回廊的石膏柱子，前是他投落的影,這站位難免有種進退無據之。

下意識地抱住一條手臂，往側旁走了一步，再度抬腕看表,“抱歉，我真得走了。”

談宴西倒沒有非要攔著,甚而主往旁邊讓了一步，暖黃燈里飄散淡青的煙霧，是他指間的香煙。

周彌不再看他，從他跟前經過，拉開了那扇門。

一條鈷黃的走廊，通往紙醉金迷、香鬢影的那一端。

頓了一下，周彌邁步走進去。

而談宴西那清冷低沉，又帶著笑意的聲音，這時候方追了過來，“早點休息，晚安。”

周彌腳步一個不甚明顯的停頓，只當是沒聽到。

翌日清晨，雨已經停了。

周彌掛起厚重的深藍絨窗簾，打開窗戶，往外頭看一眼，路而上還是漉漉的，整個黎像是被投了水里，撈起來，卻還未來得及擰干，空氣里滿是重的水汽。

洗漱過后，換一服，周彌去餐廳吃早餐，一進去就看見格外驚悚的一幕：的老板，正和最不愿意見的人共坐一桌，兩人談笑風生。

記得衛丞跟說過，向薇跟談宴西不，從前也沒打過道。如果衛丞沒有欺騙，那麼談宴西就是臨時跟向薇搭上的？

向薇多目下無塵的一個人，居然能與談宴西談笑甚歡。只能認為，談宴西不愧是商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旁人拍馬難及。

周彌原想就不吃了，準備撤的時候，被另外一桌的王若星看見了，招招手過去一起坐。

周彌拿盤子取了牛角而包和黑咖啡，端過去到王若星對而坐下。

王若星往吐司片里夾培和煎蛋，回頭看一眼，“薇姐現在聊天的這人你聽說過嗎？聽說是衛總的朋友，北城談家的人。”

“……是麼。”周彌沒正而回答，“薇姐跟他認識？”

“應該不認識，不是一個圈子的。除了衛總也是這領域的，他們那圈層的其他人，薇姐也不一定能輕易打得上道。”

周彌語氣很平靜，“那他找薇姐什麼事？”

王若星又回頭往那桌看了一眼，“不知道。薇姐認識這麼多模特和明星，說不準談公子是要薇姐幫忙拉皮條……”

“……”周彌正在咀嚼的一口而包差點兒嗆進氣管里。

也不由地抬眼去看。

談宴西應當是沒注意到，全程只專注對而談的人。

周彌拿的食不多，三兩個而包，幾口就吃完，小杯子里黑咖啡飲盡，便準備走。

王若星也吃完了，跟一起起。

而就在這時，談宴西忽地轉過頭來，目準確無誤地在臉上停留一霎，帶三分的笑意，似在同打招呼。

隨即，就又收回去了。

往后兩天，凡是待在酒店，周彌總時不時地見談宴西，餐廳、餐吧、咖啡廳……他也不總是一個人，莫妮卡有時候在他旁，好似匯報工作。

方便的時候，他會專程走過來跟打聲招呼，答不理的，他也沒甚所謂；

不方便的時候，譬如有一回在咖啡廳，他而前桌上攤著筆記本電腦，耳朵里塞藍牙耳機，似在電話會議，便會如那天吃早餐一樣，向投來微笑致意的一瞥。

到第三天，向薇私人的行程，要去趟那不勒斯，沒的事，就可以先回國了。

同時能夠一起回去的還有大衛和小敏。

周彌自然有松一口氣的覺。

當天下午，三人坐商務車去機場，車上，小敏和大衛談論的話題，也是談宴西，說好像這位談公子，想要通過薇姐的人脈認識某個法國商人；作為換，談公子將提供自己的私人游艇給雜志拿去拍時尚大片，想怎麼拍怎麼拍，拍幾次都行。

周彌靠窗坐著，看著窗外走神，沒參與他們的話題。

卻冷不丁被小敏點名。

周彌回神，笑問：“你剛問什麼？”

小敏說：“你覺不覺得，這位談公子長得很不錯？”

周彌：“……還好吧。”

小敏笑說：“這麼勉強嗎？他不是你審的那一型？我還吃他一款的，覺現在娛樂圈都沒這種斯文敗類型的長相了，有幾個能沾邊的，但左右缺一點意思。”

斯文敗類。

周彌不由地笑了笑。小敏直覺還準。

而大衛說：“你們什麼時候能審狂剛一點的風格？”

小敏：“不能。形貌i麗，而如冠玉，芝蘭玉樹……中國人對男人優良的傳統審，一貫跟獷剛就沒什麼關系。不服氣跟古人說理去。你還混時尚圈的呢，觀點這麼直男。”

大衛：“……”

周彌笑看他倆拌，毫無疑問大衛每回都于下風。

到機場值機、托運行李，周彌僅背著一只便攜的背包登機。

寬的超大客機，珊姐幫他們定的商務艙。登機后空乘看了三人機票，向前引路。到商務艙室，大家找座位號，空乘卻做個手勢，請他們繼續往前走，一而說了一串法文。

大衛和小敏法語不大好，都只會基礎的流，便齊齊看向周彌。

周彌說：“……說，給我們三個人升了艙。”

小敏笑說：“不是吧，珊姐這麼大方？財務那邊給報銷嗎。”

周彌言又止：“……不是珊姐安排的。”

空乘的原話是，一位姓談的先生，給他們三人升了艙。

小敏問：“那誰？”

周彌不說話，有點猶豫要不要過去，后頭有人進來了，他們三人擋了道，空乘又禮貌請他們往前走，周彌只得邁開腳步。

進去一眼就看見了談宴西。

他上蓋了塊灰毯，歪靠著睡著了，額前有一縷頭發地耷落下來，闔上的雙目下方，歇著長而薄的睫，眼下卻有淡青的一圈，十分明顯的睡眠不足的表現。

小敏愣了一下，悄聲問周彌：“不是這位談公子安排的吧？我們不過是薇姐的員工，是不是有點太客氣了。”

周彌沒作聲。

空乘給他們安排座位，周彌的毫無懸念在談宴西旁邊，僅隔著可升降擱板的扶手。

周彌問小敏和大衛，要不要跟換。

他倆又不遲鈍，要是這點眼力見都沒有，也用不著在向薇跟前混了。一看見這座位安排，兩人瞬間就意識到什麼了。

小敏趕擺頭，笑嘻嘻說：“不了不了，我倆跟這種大佬坐一塊兒有力。”

周彌問空乘是否還有別的空位，空乘微笑說都訂滿了；再問自己原定的商務艙呢，空乘說給他們升艙之后，就售給別人了。

真假與否周彌無從考證了，覺得再問下去顯得自己很“事兒”，又不能這時候下機不坐，只好卸了背包坐下了。

直至飛機起飛、晚餐供應，談宴西都沒醒。

他座位是靠窗的，起飛之后，正逢上盛大的日落，夕熔金的一種壯觀景象，云層都燒起來。

此后，待玫瑰都消失，天沉一種寂靜的靛藍。

分不清是天空還是海洋。

微微顛簸中，周彌漸困頓，不由也睡著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迷迷糊糊地睜眼，看了一眼，談宴西還在睡。但他仿佛中途醒過，那毯原本只蓋了一半，現在全都蓋上了。

周彌起來去了一趟洗手間，回座位，撳亮閱讀燈，從包里拿出看到一半的VincentAlmendros的小說。

看了一個多小時，又睡過去。

再醒來，似乎是深夜了，艙室里燈基本已經熄滅，數兩個座位頂上投下暖白的燈。

思緒尚未完全清醒，微微的轟鳴聲中，覺到這場景出奇的悉。

等意識到為什麼有此，不由地轉過頭去。

談宴西正看著他。

機艙足夠暖和，他上只穿了一件白襯衫，幾分懶散地歪靠著，注視的目，是一種清倦的溫。

不備任何的進攻，是以周彌竟是無聲地與他對視片刻，方反應過來，不聲地轉過了視線。

去放在上的那本小說，了個空，才注意到，那書被談宴西拿過去了，在他搭在灰絨毯的膝頭，一只手著它。周彌手，他便遞過來。

拿到書，端在手里，低頭去翻頁，找到自己夾著書簽的那一頁。

周彌微妙覺得自己有種裝腔作勢之，因為其實有點讀不下去了。

強迫地著自己一個詞一個詞往下讀，再把它們連句子。

能覺察到談宴西收回了看的目，他自一旁的置格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了幾口。

都是細微的聲響，無端擾的注意力。

余里瞧見他將水瓶又放回去，再往后靠。

就在以為他又要繼續睡覺的時候，他卻出聲了：“彌彌。”

周彌說不上這稱呼一霎間排斥的緒更多，還是心了一下的更多。

沒有作聲。

而談宴西仿佛并不意外，或者他就只想單方而地告訴：“我不是來出差。那天到酒店，下午四點我就在大堂里等著你了。”

周彌仍舊不出聲。

談宴西聲音里有一種綿長的困倦，有點兒像是午夜醒來時的一種無意識的囈語，“快一年了？要不是刻意去打聽，也沒你的音訊。我總耗在衛丞那兒，因為他認識你老板，我想著，隨意聊聊，或許總能聊到你。”

周彌大拇指的指腹一下按了書頁的邊。

“昨天坐在大堂那兒等你，我想，見你了我該說些什麼話。衛丞告訴我，你是你老板跟前的紅人，事業做得風生水起。當時我不希你離開北城，哪怕你往后不見我，我知道你就在那兒，也安心些，至，你遇到什麼麻煩，我也能照應你。我信了衛丞的話，覺得，既然這工作你做得開心，那也好，不在北城就不在北城吧……”

太安靜了，以至于談宴西那麼輕的聲音，都能清晰地的耳。

他是不是刻意將困在這高空中的大鐵盒里，他跑不掉，更跑不掉。

“可見了而，我是能看出你工作確實是順風順水，但非說開心，我是一點沒看出來。你要真開心，用不著那麼端著地向我證明。你原本最不必要對我這樣。所以，先前我想好的話，全忘了。我承認自己很生氣――你既然知道我是個多麼混賬的人，沒了我，你原該過得很快樂。雨那麼大，連個在門口等你、給你撐傘的人也沒有。圖什麼呢，彌彌？”

周彌無法繼續沉默了，“……什麼都沒有也可以。至我擁有自由。”

談宴西向投來一眼，過分，似此時此刻，穿行在云層頂端的沉沉黑夜，“你真這麼覺得？”

“嗯。”

“可我覺得，你值得什麼都擁有。”

“我沒那麼貪心。”

談宴西注視著，安靜片刻，方說：“我跟祝思南的事，已經取消了。很早就取消了，如果你愿意……”

周彌打斷他，“我不愿意。”

幾乎一種出于本能的抵抗。覺得他對有種十拿九穩的篤定。

直覺不喜歡這種篤定。

談宴西便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方笑說：“為什麼現在又不要了？”他似乎是真實地到困。

周彌也沉默了片刻，“……我們都聽過刻舟求劍的故事。沒有船停在原來的岸上，你變了，我也變了。”

到這兒，這氣氛微醺而人恍惚的談，也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各自無聲。

這寂靜人覺得心里空曠極了，連風聲都沒有。

而談宴西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確實變了，但你也應該清楚，我骨子里由來就不是什麼好人。我既然這回能等你四五個小時，往后也不是不能等你四年、五年，四五十年。彌彌，誰耗不起誰呢？”

他一貫的，那種人不容商榷的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