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婉轉的樂聲突然變得滯,幽咽泉流,弦凝指咽。
數百支銀燭照徹下的樓臺霎時雀無聲,無數道目凝著瑤英,怔怔地出神。
瑤英麵從容,纖纖素手端起皇帝案前的酒杯,“今日群賢畢至,長鹹集,英雄豪傑、各族勇士俱來歸服,兒恭祝我大魏時和歲,河清海晏。”
言罷,指甲蘸酒,對著滿座賓客輕彈了幾下,舉杯一飲而盡。
熱酒腸,眼角瀲灩開一淡淡的暈紅,春漣漪,滿室生輝。
堂下文武朝臣和二樓倚窗遙的眷還呆呆地看著,諸胡部落首領已經興地擊節讚歎,騰地一下齊齊站起,舉起酒碗,朝李德行禮,大聲恭賀。
席間眾人反應過來,紛紛直起,稽首行禮,山呼萬歲。
位於次席的太子李玄貞也在怔忪片刻後放下酒杯,和其他人一道行禮。
李德看一眼瑤英,含笑朝眾人致意。
宴會的氣氛在這一刻高漲到頂峰。
掀起滿座兒郎淩雲豪氣的瑤英卻並未停留,琚蹁躚,由侍閹奴簇擁著緩步繞過層巒疊嶂的金漆屏風,登上二樓。
堂中眾人的視線久久追隨著,直到的倩影消失在高臺隨風飄揚的錦帳紗簾後麵,還不舍地長脖子凝。
樂聲再度歡快地奏響。
眾人頭接耳,議論紛紛。
諸胡部落的酋長、王子毫不掩飾驚歎之,朝邊侍者打聽:“剛才那位貴主就是傳聞中的七公主?”
侍者頷首。
諸位酋長換了一個恍然大悟的眼神:果然是絕,難怪葉魯老兒願以涼州為聘,要知道現在盤踞在涼州的慕容氏、何氏、阿史那氏可都不是善茬。
二樓高臺,妃嬪宮眷、命婦貴們看著燭火中恍如神般的瑤英,臉上神複雜。
瑤英目不斜視,走到窗前,獨坐一席,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仲虔不在,沒人敢管著不許酒。
一旁的太子妃鄭璧玉歎了口氣,向樓下,發現李玄貞起離席,在一個宮的引領下往後殿的方向走去。
他去後殿做什麽?
不等多想,一名侍走到側,小聲道:“娘子,福康公主不見了!”
鄭璧玉愣了一下,放下酒杯:“不見了?”
侍麵驚惶:“今天聖上下旨,命公主赴宴。太子殿下打發人去公主府,請公主務必到場,說七公主到時候會當眾請求代嫁,讓不必害怕,奴等奉命護送公主宮,等了半天也不見公主出門,奴大著膽子進屋查看,發現公主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後窗離開了!”
鄭璧玉心裏咯噔一聲。
現在七公主還沒有主請求代嫁,朱綠蕓和葉魯酋長的婚約還沒解除,怎麽就跑了?
莫非不相信李玄貞幫找到了解決之法,害怕出嫁,所以逃走了?
鄭璧玉越想越覺得頭疼,吩咐侍:“派出所有護衛暗暗查訪公主的下落,公主府,公主常去的地方,還有太子殿下常去的地方,全都仔細找一遍,一個都不能下!”
侍點頭應喏,還沒來得及起去傳話,樓下響起兩聲突兀的酒盞落地聲。
樂曲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
氣氛凝重張。
鄭璧玉示意侍噤聲,側耳傾聽。
臺下一片尷尬死寂的沉默,銀燭熊熊燃燒聲中傳來男人的質問:“聽說貴國福康公主無意下嫁,已然出逃!公主既然無意下嫁我們可汗,當初為何主請婚?我等一心仰慕貴國,願舉族附,貴國公主卻如此戲弄侮辱我們的可汗!既然貴國失信在先,葉魯部也無需信守承諾,我們的勇士將誓死捍衛可汗的榮譽!請貴國做好迎戰的準備吧!”
說完,摔了酒碗,掉頭就走。
其他部落的首領王子立刻躁起來,大大嚷,要求馬上見到福康公主,否則他們也不敢歸附魏朝。
臺上的命婦宮眷嚇得輕輕哆嗦了兩下。
鄭璧玉急出了一的汗。
臺下文武百麵麵相覷,臉比眷們的還要難看。
禮部和鴻臚寺員反應飛快,起離席,攔住葉魯酋長和幾位王子,請他們還席。
葉魯酋長年過六十,一頭花白的長發編細辮,披散在肩頭,麵容蒼老,皺紋布,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抹了抹泛著油的,著不練的漢話,淡淡地道:“若今晚能見到福康公主,葉魯部自然無話可說。”
員們好說歹說勸住葉魯酋長,打發人去尋福康公主,催促公主盡快進宮。
金吾衛回稟:其實福康公主早就不見了,他們已經找了一下午,一無所獲。
員又氣又急,恨得直跺腳。
政事堂的幾位相公知道朱綠蕓失蹤,對了一眼,起離席,避到帷閣後。
不一會兒,李德也找了借口退到殿。
禮部員稟明事經過:“福康公主無故失蹤,臣等在宮外找了一下午,沒找到公主的蹤跡,也不知道葉魯部落是從哪裏聽到的風聲。”
眾人一陣嘩然。
和東宮走得近的幾位大臣立刻滿場尋找太子的蹤影,沒看到人,心裏悄悄打鼓:福康公主會不會是被太子帶走了?
鄭宰相橫眉冷目,怒道:“福康公主此舉實在是任妄為!當初不顧勸阻當眾許婚的是,現在懼婚潛逃的人也是,如今葉魯部囂著要攻打長安,如何收場?”
尚書中司侍郎道:“也許公主隻是去哪裏遊玩了,忘了今天的宴席……”
鄭瑜冷笑:“今晚的宴席本就是為慶祝各族歸附、葉魯酋長和福康公主締結婚約而設,禮部昨天就派人知會過公主,公主早不出去遊玩,偏偏要今天出遊?”
侍郎無言以對。
眾人各持己見,一時爭執不下。
李德坐在矮榻上,一言不發。
燭火搖曳,幾名金吾衛匆匆步殿,奉上一封書信:“陛下,福康公主的近侍找到一封留書!”
李德接過信拆開,掃了一眼,角一扯,看向眾臣:“你們看看。”
裴都督第一個上前,搶過信看了幾眼,大怒:“福康公主果然跑了!”
其他大臣湊上前和他一起看信,眉頭全都皺了起來。
信是朱綠蕓留的,說自己夜夜夢魘,寢食難安,隻能一走了之。
裴都督破口大罵起來。
其他人聽他罵得俗,咳嗽幾聲,假裝沒聽見。
這時,禮部員跌跌撞撞地走進殿,整了整被胡人扯的襆頭襟,道:“陛下,福康公主再不麵,那些胡人真的要了!”
裴都督大吼一聲:“人都不見了,怎麽麵?”
禮部員呆若木。
書監沉了片刻,上前一步:“陛下,為今之計,隻有另擇一貴代嫁。”
裴都督揎拳擄袖:“這法子早就試過了!福康公主胡許婚,葉魯部胡攪蠻纏,得理不饒人,換了多貴,他們一個都看不上,咬定了非要娶福康公主!”
書監沉著地道:“正好今天宮中大宴,京中適婚的貴、宗室全都在場,不如從中擇一,那麽多妙齡郎,興許葉魯部能看上一兩個,大不了多陪送些人、妝奩。”
眾人聞言,愀然變。
在二樓談笑風生的賓正是文武百的家眷!是他們的姐妹、兒、孫、外孫!
誰忍心讓自己的掌上明珠和親草原?
眾人心中大罵書監胡言語,李德卻出了深思的神,似乎在考慮監的提議。
幾位家中兒正值妙齡的大臣汗如雨下,大氣不敢出一聲。
李德抬起頭,道:“看來隻能如此了。”
大臣們如喪考妣,汗珠從鬢邊滾落下來。
侍舉步奔出殿,朝著二樓跑去,不一會兒,二樓上傳來一陣飽含恐懼的驚啜泣。
就在大臣們焦頭爛額、無計可施之際,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陛下,七公主求見。”
大臣們怔了怔。
李德道:“讓進來。”
瑤英應聲殿,迎著大臣們驚詫的目,走到李德麵前,款款下拜,抬起頭:“聖上,兒聽說福康公主潛逃,葉魯部然大怒,諸胡惶惶不安,劍拔弩張,兒不忍見諸位貴惶惶憂懼,更不忍見朝廷因此事再起刀兵,願替福康公主和親降番。”
殿安靜了很久,落針可聞。
裴都督小聲道:“七公主,您是我裴家的兒媳婦……”
瑤英看著裴都督。
“我是李家公主,是魏朝子民,是聖上的兒,也是聖上的臣子……”
頓了一下,語調鏗鏘:“兒雖是子,亦有報國之誌,願以為國效力,在所不辭!”
小娘子嗓音,字字響亮,回在空闊的殿之上,也回在每個大臣的心頭。
眾人心弦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後,還是裴都督先開口:“貴主,葉魯部逐水草而居,您出降和親,以後就得苦了。”
瑤英脊背直:“兒無懼,亦無悔。”
跪在堂中,目清澈平和。
“出不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兒的舅父生前曾教導兒和兄長,茍利國家,不求富貴,保家衛國,不問前路。”
“舅父一家為護衛百姓,滿門壯烈,以鑄就國朝的太平安穩,兒雖是子,亦承謝家家訓,願像舅父為國盡忠,雖萬死而不辭。”
在場諸人默默地換了一個震的眼神,半晌無話。
七公主說的這些話他們也能說出口,而且可以比七公主說得更加慷慨激昂。
但是有誰能比七公主說得更真切?
——教七公主和秦王這些道理的謝無量不顧孱弱之軀,一生為平定戰而奔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謝家滿門無一存活,脈徹底斷絕,往上一代代曆數,每一代謝家兒郎都堅守道義,守護一方,為護衛百姓舍往死、義無反顧。
他們忠於明主,忠於朝堂,更忠於百姓。
時危見臣節,世識忠良。
世家們為各自的利益汲汲營營,唯有謝家風骨凜然。
如斯堅定。
如斯迂腐。
也如斯讓人欽佩。
所以七公主說出這樣的話,大臣們一點都不懷疑的誌氣和襟。
李德歎口氣,著瑤英,似乎十分不忍。
群臣忐忑不安,汗出如漿。
許久後,李德擺擺手:“好,很好,七娘不愧是朕的骨,沒有墮了外祖謝家之名。”
他示意禮部員出去傳話。
禮部員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腳步踉蹌地出去了。
不多時,殿外傳來哄然歡聲,員折返回殿。
“陛下,葉魯酋長欣喜若狂,說他這就回去點兵,為魏軍攻打涼州的先鋒!”
眾人慢慢回過神,心口大石悄悄落下。
這樣也好,兜兜轉轉了一圈,葉魯酋長得償所願,朝廷能拿下涼州,福康公主可以留在長安,不必遠嫁,他們的家眷也逃過一劫。
眾人虛驚一場,仍然惴惴不安,不敢吭聲。
書監突然越眾而出,朝瑤英深深一揖:“公主高義!臣愧對不如!”
他抬起頭,雙眼赤紅,環顧一周。
“公主不愧是大魏公主,不愧是李氏郎!福康公主本是前朝珠,聖上憐惜孤苦無依,收養膝下,千萬寵,百依百順。福康公主不知恩,不顧大義,多次行刺聖上,聖上不忍苛責,破例冊封為福康公主,疼一如往昔。”
“福康公主仍然不知悔改,夥同外賊,禍朝綱,不僅和南楚私下往來,還意圖勾結遠嫁突厥的義慶長公主南侵關中!”
眾人聽到這裏,大驚失。
“此事當真?”
書監冷笑了一聲:“福康公主叛國之事證據確鑿,聖上憐世淒苦,替瞞,恩將仇報,一走了之,置朝廷於不顧,置民生於不顧!”
他陡然拔高聲音。
“朱氏無無義,我李氏公主卻願為江山社稷舍代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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