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景琰回到侯府時已過子時,月影西移,夜清冷,府裡四下靜悄無人聲,只有花葉草叢中的蛐蛐兒在細聲鳴唱。
他像往常那樣進了涵今院,並沒往書房去,而是步履輕捷直朝玉輝院那邊走。
天氣轉暖和,值更的婆子走得也勤了,兩個婆子剛從玉輝院上房廊下出來,便見著個白影子從通往涵今院的月門那兒“飄”過來,嚇得差點倒地,卻見那白影子眨眼就到了跟前,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家侯爺!
婆子拍著口直氣:“嗄!侯爺您咋走路不帶聲音,跟飛過來似的,嚇老奴一跳!”
鄭景琰笑了笑,對兩個婆子道:“媽媽們辛苦了,夜裡風涼,明日讓夫人賞你們兩杯好酒吃!”
侯爺讓打賞,豈止兩杯好酒?一桌上好席面是不掉的!
倆婆子笑得瞇了眼,一個討好道:“侯爺在書房用功到這時候,可、可咱們夫人卻是歇下了呢,燈都熄了。”
另一個拍打一下:“夫人明兒要早起,自是要先歇下,年輕人若是歇得不夠,心煩,可沒好氣!”
鄭景琰微笑道:“正是如此。我今夜有事在書房耽擱半宿,就先讓歇下,不必等著……沒事了,媽媽們自去忙吧!”
兩個婆子齊齊答應一聲,福了一福,順著甬道朝涵今院那邊巡走過去。
鄭景琰走到門口,手輕輕一推,房門竟是下了栓。
他心底微微一沉,明知依晴下栓或只爲安全著想,不是針對他,仍覺莫名難。
竟然不給留門!夏依晴,你還想不想看人?
榻上相對而坐,那丫頭翻看帳冊煩悶了會伏到案幾上打盹,不然就托腮看他的臉,被發覺了尷尬一笑,大言不慚:看人等同於洗眼睛,消消睏意……不然你也可以看我啊!
他最不喜歡別人盯著自己的臉看,把他稱作“人”,更是找死,但面前的人是夏依晴,他只有無可奈何板起臉說教:“在房裡可偶爾玩笑,外邊不許這樣!”
雕藝的門扇所配的門栓對於鄭景琰來說,不過是個裝飾,他只輕輕拔弄幾下,房門便打開了。
掩門,但見明朗月華過窗紗照進臥室,不用點燈也能在屋裡行走自如。
進去看了看依晴,還是打橫睡在牀上,長髮披散垂下牀沿,如瀑如緞,鄭景琰彎下腰手那把濃青,尚有一點溼意,難不每次這樣的睡姿,都是爲了晾乾頭髮?
沒有喚醒依晴拿棉被,鄭景琰索著從櫥找出換洗裳,淨室裡一般都備有兩三桶蓋得實的熱水,他洗了個澡,回到外間榻上躺下,安心睡幾個時辰,然後起來喚醒依晴。
清晨乍醒的夏依晴木木呆呆,總是睡不夠似的,那模樣說不出的有趣可,每天早上看那丫頭苦著臉從牀上爬下來,披頭散髮毫無形象走過面前,竟是他一天裡最開心的時候!
翌日,天剛矇矇亮,鄭景琰被門外花雨的起聲吵醒,原來依晴昨夜以爲他不會回上房歇息,便讓花雨來起,免得睡過頭,誤了寺上香之事。
鄭景琰翻起來,走進室,見牀上依晴照舊睡得香甜,估計要等花雨喊破了嚨才能醒。
按照老法子擡手在隔屏扇板上篤篤篤敲了三下,依晴便有了靜,翻個爬起來,這次倒是沒坐著發呆,而是直接鑽出輕羅帳,瞪圓了眼看著他道:
“你不是不回來了麼?我栓門了,你怎麼進來的?”
鄭景琰板著臉道:“我說過不回了麼?教我上哪睡去?你想讓老太太尋我的錯兒?”
“不是,那什麼……誒,不說了!你把門弄壞了吧?”
“沒有,你可以去察看——你昨夜就沒下栓!”
鄭景琰一本正經說,依晴呆呆看著他,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下栓了的!”
“行了別想了,趕起牀,丫頭們在外頭候著呢,老太太和太太只怕早好了!”
鄭景琰出去開門,走兩步又回頭說道:“昨夜我回來得晚,遇見值更的婆子,應承給們賞些好酒好菜吃喝一頓,你記著!”
依晴答應一聲,慢吞吞走到梳妝檯前坐下,等著花雨幾個進來替梳頭挽髮髻。
老太太要求趕早出城,天大亮時一家人收拾停當,陸續登車出門。
兩乘寬敞大馬車,依晴和太太共一車,老太太帶著方鄭氏、王文慧坐一車,後頭幾乘小馬車坐著僕婦、丫頭們,另兩輛平板馬車,上頭堆滿貨,是送給寺院裡收養的孤老的布匹糧食、糖果和藥品。
甘鬆和杜仲帶領十幾名侯府護衛、侯府管事騎馬前頭開路,鄭景琰則跟在祖母和母親的馬車旁,車乘後頭還跟了十幾二十名青壯年家丁,也都騎著馬,一行人走出侯府門巷轉大街,招引來無數人圍看。
直送出城外十多裡遠,鄭景琰才退出隊伍回城,臨走前分別與祖母、母親說了兩句話,囑咐依晴:
“照顧好祖母和母親!”
依晴開窗紗,認真地對他點點頭:“侯爺放心,我會的。”
說著話目流轉,眺野外春日景緻,臉上綻開舒心歡悅的笑容。
鄭景琰朝後一看,四五名隨從齊齊垂下眼眸,他轉回頭瞪了依晴一眼:“何統?路上人來人往,怎好隨意開窗?”
“是。”
依晴嘟了嘟,很想噓他:這人真是太無趣了啊,人家被關在城裡那麼久,好不容易出到郊外來氣,就不會配合一下讓人爽快爽快嗎?
鄭景琰見滿眼不捨,慢慢放下窗紗,明知只是留面前大好春,仍忍不住心,對說道:“你父親……岳父大人的船今晨到了!”
依晴擡起窗紗,偏著頭看他:“真的?那我……”
鄭景琰溫和道:“今日咱們家不還有事麼?剛纔龐府才使人來報,待晚上稟過祖母、母親,明天我與你回去一趟。”
“好,那就這樣吧。侯爺自去忙事兒,老太太、太太邊有我呢!”
依晴笑著朝他擺擺手,放下了窗紗。
鄭景琰目送馬車走過,回頭吩咐杜仲:“派人打探一下,我那岳丈從江南來都帶了些什麼人?還有,讓侯府管事的領幾個僕婦將廣明街那三進院落灑掃乾淨,看看裡邊傢什用缺了什麼,都給添補齊全。”
杜仲答應一聲,自去點了兩個人,待幾句,讓他們即刻快馬加鞭先行回城。
鄭景琰也拔轉馬頭,卻不走回頭路,而是繞遠路往南城門進城,只是裝個樣子陪家眷出城進寺院上香,實際他哪有這閒空?還得趕往秦王府去,那兒一攤子事一大羣人在等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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