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金錐行(18)
正月初二,走親訪友,張行本沒啥親友,自然一日無事。
正月初三,對於絕大部分人而言,年節都還沒過去,大部分署也依然是不上班的,靖安臺當然也沒有全面恢復工作,但作爲特務機構的正式軍事員,張行和秦寶從這一天開始便要恢復之前那種值班點卯了。
當然了,所謂點卯也不是一大早就要看到人那種,因爲對於錦巡騎們而言,辛苦的外勤擺在那裡,所謂臺中點卯多是虛應故事,便是張行之前執掌組文案,兼參與黑塔庶務,也從沒有說幾通鼓便要到的。
何況是年節中的值班呢?
相隔數月再次回到靖安臺島上那悉的小院,不知爲何,明明今日天沉,有飄雪的徵兆,可小院裡卻冷清了許多,非但平素要好的那些閒人沒來,便是黑塔裡悉的黑綬也沒有派人往來文書,就連同組的其他組員也最多過來打聲招呼,便三三兩兩離開,也不知道去了哪裡魚。
一開始張行還並不以爲意,只以爲是還沒有全員上班,所以人的緣故。
但是很快,隨著這種現象越來越多,他終於意識到,這些人是在刻意躲避……不過,即便如此,張行也還是沒多想,只以爲是公門裡沒有擋風的牆,白有思因爲南衙政治對立陷尷尬而要轉西鎮司的事已經傳開了。
按照場上的慣例,上面稍有靜,下面便浮想聯翩,進而小題大做,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不過,到午間時分,雪花開始飄下的時候,張行忽然就從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那裡得知了這一現象的另一原委。
“他們怕我?”
張行詫異的從案後擡起了頭。“怕我什麼?”
“也不是說怕。”小顧拎著水壺對道。“而是有些敬畏了……其實,張白綬不知道,年三十當日下午島上就有傳聞了,就是從黑塔裡的黑綬們傳開的,說是張白綬你和白巡檢、司馬常檢一起敘告此行離開後,中丞對邊的黑綬們說:‘司馬常檢和白巡檢固然是人中之龍,但張白綬你卻是個能斬龍的人!’”
張行目瞪口呆——他怎麼不知道還有這齣戲?
“大約的傳聞就是這個,也是最早最本的。”小顧繼續言道。“而這兩日,值班的黑綬們閒著無事,又因爲那個評價過於厲害了,便都去翻看了張白綬你們此行的文告,然後都說單騎上山,驅虎過河的事過於彩了,雖說跟南衙的張公比小了些格局,但裡子是一樣的,可見之前全都小瞧了你……便又有了其他奇奇怪怪的傳聞出來。”
而張行繼續聽下來,聽到南衙張公時,卻是陡然恍然大悟起來。
其實現在仔細一想,之前司馬正稱讚他張行的時候,便提到了南衙;昨日白有思來,也說南衙裡都誇了他……但彼時張行因爲淮北的事還沒個徹底的首尾,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昨晚上白有思前來寬稍緩了心,再加上今日聽到的這個傳聞中曹大宗師的稱讚,他張行卻哪裡還不曉得,自己這是沾了南衙那位張世昭張左丞的了。
因爲單騎山、驅虎過河這件事做的,跟當年張世昭在巫族搞分裂和挑撥鬥的事太像了!
都是弄人心,都是四兩撥千斤,都是拱火大師,以一種外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角度進行解局,最後居然功。
但是,問題的關鍵絕不在於計策的彩和行事的膽略,天底下不缺英雄好漢的,問題的真正關鍵在於,用來做榜樣的張世昭張左丞現在依然還是南衙裡的一極呢!
是白有思他爹政治上的老哥,是曹中丞的老“夥計”,是聖人的心腹執政……所以,自己這個小小的白綬纔有資格上了這些大人的,繼而造了遠超想象的廣告效應。
但這真不是什麼好事。
層次差距太大了,說句不好聽的,自己一個白綬被用來跟一個執政相公比,遇到個小心眼的,直接在南衙裡輕輕一擡手,一輩子前途就沒了。
甚至,頂頭上司曹中丞那裡,什麼“斬龍之人”,也未必是誇讚的好話,說不定就是想起自己堂堂大宗師在南衙裡卻要張世昭的氣,忍不住藉機自嘲一句。
想到這裡,張行便有些坐立不安,於是乾脆寫了個病假條,請小顧送到了黑塔裡,然後等到黑塔裡給了個“準”字後,不顧外面已經雪花已盛,直接麻溜的開始往家跑。
這也算是某種常識了——熱搜這種東西,躲一躲,兩三天就下去了,何必抗呢?
正月初三,才上了半天班的張白綬匆匆回到就在靖安臺對面的承福坊,準備躲回家中嚼著小看些小說什麼的,但過了十字街,往自家居所方向趕的時候,他便又發現,自家居所附近似乎出了些事,很多人都在那地方堵著,好像在看什麼熱鬧。
這讓張行心裡沒由來的一慌——不會新熱搜又上來了吧?
正所謂越怕什麼越來什麼,隨著張老三越走越慌,最後果真發現,正是自家所居的小巷被堵了個嚴嚴實實。這還不算,年後初雪中,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們,回頭看到是張白綬來了,卻是早早讓開道路。
但臨到此,張行反而懶得再掙扎了,甚至起了一帶著倔強的好奇之心。
他倒想知道,之前自己出神的時候,到底又留下什麼窟窿?
謎底迅速被揭開了。
臨到巷口前,有人沒忍住,直接喊了出來:“張白綬,有人給你家送禮來了!”
隨著這句話,張行越過人羣,清晰的看到,自家門前的雪地上赫然排著十幾輛長長的常見運貨大車,再加上押運的牲畜、車伕,以及周遭立著的足足幾十名吏打扮的人,卻是從自家門前一直排到了巷口跟前。
“張白綬年安!”
車隊中的隨行之人早早隨著靜回頭,知道是張行回來,而此時七名爲首之人,也在雪地中站一排,遠遠便朝張行拱手作揖行禮。
張行如何不認得,這是江東七郡的七位上計吏,而又如何不醒悟,李清臣本是誤會了人家——這七個人本不是事後不認賬,反而是在最後幾日路程中打聽到了事原委,等上計結束,一切塵埃落定後準回報來了。
“張白綬在上。”
行禮之後,一名年紀最長的也是最面的上計吏先上前一步,對緩緩停下腳步的張行再度拱手,誠懇來言。“江東湊糧的辛苦,淮北之行的恩德,我等沒齒難忘……只是年前的時候,著急上計的事,沒法報答,如今年後上計完,我等去也有了著落,省下來的多餘火耗便依著市價在北市那裡轉了出去,這筆錢本就該是我們用起來的,卻萬萬不能忘了張白綬和秦巡騎的恩義……現有絹七百匹與些許年節常禮與張白綬做報答,另有銀五十兩,請爲轉呈秦巡騎。”
張行一開始聽到是要送禮,便有些面發白,一時準備言語,但聽到最後數字,卻又茫然一時,因爲他居然忘了絹的市價了。
但不要,周圍鄰居街坊聽到七百匹絹後,同樣譁然一片,而且立即幫他計算了起來。
原來,絹作爲一般等價,和銅錢、銀子素來都是二比一的方兌價。但實際上呢,因爲絹比銅錢輕便,而且可以做服,所以在銀價上漲、銅錢價格低落的行下,絹本還是比銅錢通許多的,屬於雖然沒跟住銀價,卻也足夠穩妥那種……總之,雖然不清楚行,但這七百匹絹的價值已經有人喊出來了。
兩個做生意的街坊立即便爭辯起來,到底是三百兩銀子,還是二百九十兩?
當然了,張行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雖說三百兩銀子確實是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大利市,但如今正在熱搜上,火耗這個東西雖說沒人挑出錯來,也畢竟是公中掏銀子,總覺得有點彆扭,而且一旦被中丞啥的聽到了,來一句什麼,豈不是更糟心?
再說了,他還有一堆字帖字畫在陳留沒呢!貪這三百兩銀子?
所以,便拒絕。
“你們年節辛苦。”張行乾脆以對。“我不缺吃穿銀帛,何必送我?”
“張白綬可是還在記恨我們當日在淮上無禮?”
眼看著張行推辭,那上計吏居然愣了一下,然後另一名上計吏趕上前拱手,繼續來表達誠意。
“我們自是場上的人,當日憤恨失禮是事在頭上,只以爲此行家命都要沒了,自然失了智略與眼。可事後打聽的也清楚,看的也明白,這件事真正救了我們這些人的,主要便是司馬常檢、白巡檢和張白綬,然後是跟張白綬在一起的秦巡騎,帶隊去做餌的胡黑綬和李白綬再次……而這其中,兩位朱綬都是神仙一般的人,報答都報不上去,只能心裡記掛著,而其餘四人中,又是張白綬的謀劃最本,張白綬與秦巡騎的勇略最讓人心折,若不能報答張白綬,將來豈不是要被人笑話?”
“只是……只是謹守職責罷了。”張行好不容易纔出了一句話,他也實在是有點不知道該說啥了。
這事太尬了,總不能說,你們送禮就送禮,扯這麼個陣仗幹啥?不能給換銀子直接一車拉來嗎?
“張白綬,你自做的好謀略、好辛苦、好勇略,如何不能折人心?”又一人上前慨。“況且我等郡中上計吏,乃是郡中首吏……不知道要在郡中熬多久才能上一回,好在京中記名,轉上新前途……淮北的事,對張白綬來說是謹守職責,對於我們來說,卻是生死榮衰的本,再怎麼激都是理所應當的。你不知道,我們七人中,已經有三個轉任升遷穩妥了。這十四車年禮,閣下收的心安理得。”
“張白綬,胡黑綬和李白綬那裡已經送過了,也收了!”又有人催促。“張白綬不收,他們又如何?”
話至此,張行實在是有點爲難過頭了。
看到對方糾結,那年長上計吏心下會意,卻是回頭打了個眼,然後帶頭拱手:“年節辛苦,我們還有其他事,就不叨擾張白綬了……只有一句話留下……張白綬既爲此恩,便當有此報。”
“張白綬既爲此恩,當有此報。”其餘六人齊齊拱手。
然後,這七人卻是帶著其他隨從一起,直接走了。
張行只能連連拱手回禮。
人走了,車隊中又一人上前拱手,語氣卻輕鬆許多:“這位人,我們是北市車馬行的,被僱過來的,啥也不曉得,只想問現在可能卸貨了?你家只有個小娘子,之前一直不給開門。”
張行這纔回過神來嘆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卻又回頭在後街坊中喊來一名眼的幫閒:“小關,待會卸絹的時候,你自己取一百匹給公社送去,讓他們發給坊孤寡,同巷鄰居一家一匹,此事做完了,你自領五匹的好。”
那小關大喜過,周圍也歡呼雀躍起來,人人拱手稱讚張三郎,張行卻又再度無奈——他這個樣子,想低調也很難啊。
但是,事還沒完。
車隊卸了一個下午,臨到傍晚才卸乾淨,然後已經積雪的小院中堆滿了封好的絹帛、箱子。但等到人走掉,月娘開始點驗資的時候,卻又有了新發現。
“天天聽人說火耗,火耗例是多啊?”月娘忽然在“小山”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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