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苦海行(1)
五月初八,聖人西行關中。
凡皇后、大長公主、嬪妃、皇子、宮人隨行自不必多言,南衙中,首相蘇巍以下,張世昭、司馬長纓與虞常基也並隨西行,其餘四位留守。
北衙中,天榜高手牛督公從行,高督公留守。
兵部尚書段威、刑部尚書衛赤,並泰半兵部、刑部吏隨行,侍郎留守,其餘四部尚書留守。
伏龍衛奉伏龍印隨行,金吾衛四千隨行,上五軍中的長水軍、中壘軍、聲軍各八千衆全員隨行。
至於三位嫡皇孫,與未年的兩位皇子,俱留東都,其中皇長孫代王曹侑監國,南衙輔之。
最後,統計侍衛、兵馬、吏,攏共不下七萬衆。
到了初八當日,聖人和皇后乘坐的巨大三層輜車隊列先行,出紫微宮,過端門,然後忽然停下,當著張行的面發生了一件讓他這個異界來客都覺得有些瞠目結舌的事——數十輛三層、兩層、一層的輜車按照特定順序聚集起來,先以鐵索、鐵鉤簡單勾連捆縛,然後包括天榜高手牛督公在的七八名修行長生真氣的高手一起結陣手,乃是以長生真氣催一種藤蔓植,讓輜車底部,和車上的三層建築,進一步相互黏著,形了一個完整整。
等到最後,這些巨大的輜車徹底合一,周圍排列了宛如縴夫一般的數百頭牲畜,形了一個完全可以移起來的上宮殿。
是真的宮殿,旁邊的北衙公公得意的告訴張副常檢,這做“觀風行殿”,是司馬相公當年監製的,平素擺在紫微宮,只有聖人出行才能用到。
對此,張行只能承認自己是土包子。
接著,巨大的觀風行殿轉向西面馳道,沿途匯合西苑的宮人,以及更西面的上五軍士卒,形了一個以觀風行殿爲中心、綿延數十里的龐大滷薄儀仗,然後便越關山,溯大河,踏上了西行之路。
且說,關中是大魏起家的本,聖人登基並修築東都城之前,大魏以及前朝與前前朝都是建都於西都大興,所謂關隴門閥乾脆以關中和隴西得名,便是聖人和大長公主以及他們三個造反的其他兄弟,小時候也都在大興長大……這種地方,無論朝廷怎麼重視都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此番西巡,固然有大長公主的請求和聖人閒著無聊一拍腦袋決定的緣故,但事實上也得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認可,而且朝廷必然也有許多正經事要在關中做,不然也不會一口氣跟著四位相公兩位尚書外加好幾萬最銳的軍隊了。
果然,剛一出行,便立即就有了人事與軍事上的調整,潼關守將與河東太守立即做了轉任調度,這還不算,等到龐大的儀仗抵達潼關,迎面西京留守常師,並關中、隴西五總管,大興留守的北衙督公、金吾衛便俱來迎接。
一時間,兵馬、儀仗、使者、旌旗、吏,自潼關至大興連綿兩百里不絕。
當然,這種熱鬧與張行無關,聖人夫婦還有大長公主都在那個觀風行殿裡,哪怕是他值上過幾次行殿,也只是站在外面,完全看不到聖人面孔……反倒是牛督公這位宗師,基本上就在行殿外面晃盪,宛如行殿的總車伕一般,張行頗與他見了幾面,說了幾句話。
不過,話雖如此,一路行來,張三郎卻並不覺得寂寞,也不覺得辛苦。
一來是東都、西都之間道路寬闊,再加上這個觀風行殿委實穩妥,所以走起來安穩;二來,駕龐大,儀仗啓麻煩,而且聖人夫婦和長公主之類的貴人還要早晚在地方上召見、宴飲什麼的,一天到晚並不能有幾個時辰在路上;三來嘛,則是他張副常檢的職不上不下的……反而自在。
其實,朝廷對伏龍衛的要求和使用其實很簡單,首先是白有思這個頭頭護住伏龍印,確保發生萬一之事時能夠及時發;另一個則是要求伏龍衛護住他們自己,確保他們不會被事先定點清除,這樣才能確保在必要之時配合伏龍印形冠絕整個戰場的絕對武力。
所以,白有思被格外要求不能離開行殿和牛督公太遠,可與此同時,伏龍衛的其他員反而被分散安置在行殿和行殿周圍的隊列中。
有人在金吾衛裡,有人在行殿上,有人在上五軍裡,有人在旁邊的隨行南衙相公隊列裡,甚至有人在北衙那幾位公公周邊,反正只要在觀風行殿周圍別走遠就行。
這種況下,張行作爲副常檢,真的是樂得逍遙,更樂得所有人都找不到他安排活——除了一個觀風行殿上頭的當值站崗躲不掉,其餘的基本上是在行殿所有周邊四下竄打秋風。
一早起來跟北衙公公們蹭吃的,然後去幾位相公那裡晃盪,堂而皇之聽些報,等到上午儀仗啓,一定要去觀風行殿跟前晃悠一下的,因爲此時牛督公一般要出來用長生真氣檢查和修復藤蔓。
然後中午的時候,就可以去兵部隊列裡找李定和王代積扯淡了……當然,免不了順便換些報、八卦……一路行來,李定不說,這廝和王代積簡直真要至親的親兄弟了。
等到了下午,便可以找輛輜重車子,嘗試打坐或補覺。
到了晚上,那選擇就多了去了。
首先,聖人肯定要開宴會的,但那個場合他張副常檢也肯定夠不著,可除此之外,他張三郎想去哪兒混吃就去哪兒混吃的,而且還能和兵部的王代積一樣,趁機開展一下及時雨的業務……區別在於,王代積的業務集中在上五軍的軍中,張行的業務一般在觀風行殿周邊的近側。
總來說,只要不多想,不多問,趕路的日子還是很自在的。
這一日,抵達渭南,此地距離大興不過幾十里,已經建有行宮步壽宮了,聖人理所當然的帶著全家住了進去,南衙相公與兩位尚書也忽然提速,直接提前往大興而去。而可能是因爲如此,外加大興在前,營地愈發放肆,以至於公然趁著聖人聚衆飲酒的時候聚衆飲酒。
“不是我臨到跟前還惹事。”一位金吾衛的都尉端著酒杯皺眉講述自己爲何要鞭撻自己的下屬時,說一句喝一口。“主要是那廝太混了,一個稽謠言……這倒無所謂……但得看場合,那廝想都不想就直接公開傳,差點惹出大禍……”
“什麼謠言?爲什麼會有大禍?”坐在中間偏後位置的張行毫不管大禍,直接口來問。“老賈說一說唄。”
“謠言本可笑。”那賈都尉喝了一大杯馬尿,也不管什麼大禍了,直接公開傳謠……當然,是批判的傳謠。“關鍵是不敢讓公公們聽到,怕是會有些膈應,到時候平白讓我們吃掛落……說是,說是有刀槍不的人怪夜間出來,四下襲擊村落,割蛋割煉復的藥。”
衆人爲之一怔,繼而愕然,再而失笑。
倒是張行,先跟著笑了起來,但猛地一低頭端酒的時候,卻又心中微微一,然後略微思索,陡然醒悟過來。
須知道,這些謠言,即便容荒誕至極,卻絕不可能是空來風……有的明顯是有心人推波助瀾,有的則是羣記憶發散,有的則是民間對高層政治與政策的晦解讀。
到這個謠言,其實只要認真去想了,背後的含義反而非常簡單。
怪四下襲擊村落,很明顯是指龐大的巡視隊伍對沿途百姓聚居點造了劇烈的擾與破壞。
刀槍不,則是指代外圍龐大的披甲軍隊,他們首當其衝,是第一破壞者,也是謠言的源頭記憶。
至於說割,很明顯是有人強暴或者擄掠了婦。
割蛋煉藥復嘛,這個必然沒有,但反而是整個謠言最彩的地方,因爲正是這個離奇和荒誕大大加大了謠言的傳播度,同時恰恰說明關中的老百姓很有政治覺悟,很清楚作惡者到底是誰——只是不敢說,所以只能推到最有象徵意義的太監上。
就是要以太監們割去正常人蛋蛋煉藥這種方式,指代觀風行殿中的那個人爲了個人,鋪排場,導致了這一切。
最後,人怪這四個字,真切說明了老百姓的緒。
因爲,只有指著人怪,他們纔可以公開的發泄、詛咒和作出類似於心裡安一樣的儀式舉。
謠言的源就是這麼簡單,而且就擺在眼前,只是不知道現場這麼多中級吏,有多人跟張行一樣對此一清二楚,曉得是行宮裡那位作的惡,曉得老百姓罵的就是自己,又有多人是糊里糊塗罷了。
可話說回來,這種明顯針對西巡隊伍的惡意謠言,都能傳到隊伍核心了,可見這謠言已經傳到什麼份了,或者說西巡隊伍的存在已經對沿途的民間生態造多大破壞了。
不過,只是稍微慨一下而已,張行也沒有多做展開,因爲他現在怎麼說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了,銅駝坊那種中高端文化市場都能出現上吊的商人串串,遑論這種事?
實際上,一念至此,擡起頭來的張行反而假笑兩聲,準備繼續喝酒。
唯獨當他笑出聲後,卻又愕然發現,所有人都已經正襟危坐,面嚴肅,只有自己的笑聲清晰無誤的在暮中響了兩下。
意識到什麼的張副常檢回頭去看,果然,天榜第三十六位的宗師牛督公正威風凜凜的立在自己後不遠,還正面無表的盯著最後發聲的自己。
“張三郎,這謠言好笑嗎?”牛督公冷冷來問。
“不好笑。”張行著頭皮尷尬起。“賠笑而已,督公見諒……”
“哪裡不好笑?”牛督公面無表追問。
“謠言後面多有緣故……這什麼長怪刀槍不夜間襲擊村莊,其實是外圍軍士侵擾村莊,甚至有人夜間劫掠,結果平白讓公公們辱……只是大家剛剛都在笑,纔不得不笑。”張行有一說一。
“到底是皇叔看中的智囊胚子,一語中的。”牛督公面不變,卻又四顧來看。“但最後還是跟有些人一樣,不以爲恥,反以爲樂,只覺得找到機會嘲諷我們這些沒卵子的了,卻渾然不知,我們是在替他們罪!人家老百姓是在罵他們!”
在場所有人,幾乎齊齊起來肅立,跟著張行一樣束手而立。
牛督公可不只是一位督公那麼簡單,他的修爲和他的份疊加起來,造了一種不可扭轉的奇妙反應,使他爲北衙的天然領袖……之前馬督公與高督公爭權的前提,正是他牛督公懶得攬權……連南衙的相公們都要敬他三分。
然而,即便是牛督公這位高權重自己也厲害的人,在面對這種謠言時,也都有些力氣不知道落到何的覺,他在冷冷掃視了所有人一眼後,復又呵斥了兩句,最後也只能憤憤然拂袖而去。
小小宴席也隨之不歡而散。
但是這件事並沒有到此爲止,謠言越傳越普及,幾乎是迅速在整個西巡隊伍中失控,弄得人盡皆知,甚至還出現了變種,但總上來說,卻是指向公公們來做打趣的居多。但終於,事鬧大了——在隔了兩三日的一天晚上,正當聖人連續留宿驪山行宮,沉迷於溫泉湯池的時候,忽然在一次提前出浴時撞到了大長公主的侍從們私下談,然後親耳聽到了這個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