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苦海行（19）（7k2合1）

張行最終接了陳凌的賄賂，兩個金錐，一個轉手給了秦寶，一個讓他轉贈給羅信，然後喊了北衙的人，找到了餘公公，讓後者輕易領著陳凌進去表忠心了。

當然了，張行也從容，尋到了有些憔悴的牛督公，繳了令。

牛督公沒多說什麼，只讓張行自去歇息。

然而，張行轉出牛督公所居廂房，來到最外圍伏龍衛和金吾衛混居的大通鋪，卻驚愕發現，這裡已經變天了。

“怎麼回事？”

張行詫異來問。

“昨日幽州總管府只是來了十幾個有品級的軍將，可今日，晉地這邊，據說有一個算一個，過五品的文武都來了，下面七品以上的隨員不下上百。”渾髒膩膩的金吾衛隊將丁全雙目無神，大約描述。“人一多，伏龍衛他們還忌諱點，可必然沒有我們金吾衛的立足之地了……我們一羣大頭兵，無論如何也沒法跟一羣中郎將、郡丞、郡守搶地方吧？有走廊躺就不錯了。”

張行沉默片刻：“爲什麼來這麼全，這麼急？河北那邊也沒這麼誇張吧？”

“據說是之前是齊王殿下在太原，那些晉地的人全都奉著齊王殿下名號聚集和救駕的，現在雲解圍了，這些人怕起誤會，自然要蜂擁過來表忠心。”丁全口而對。“但聖人又沒法全都一個個見，牛督公也只能將這些大人全都安排在這裡。”

張行只能點點頭：“閣下委實辛苦了。”

張三郎這不是敷衍，而是真覺得對方辛苦——如果不是這小二十天的圍城艱苦至極，如果不是在這二十天遭了大罪，那以對方平日的鑽營小心，是絕不會將什麼齊王殿下之類的話直接說出來的。

事實上，不只是丁全一人，張行得城來，沿途所見，城的這些、宮人、近侍，都明顯有些回不過神來……很明顯，都藍可汗這一遭可不只是讓某位人聖人心到了永久傷害，其他人也都要對這次出巡與圍城終生難忘的。

“張常檢。”另一邊，眼看著張行要走，丁全猶豫了一下，難得主來問。“我們還有幾個人之前病了，早早被扔到了郡府外面，你在外面援軍那裡說得上話，能不能把他們帶到城外尋個營寨休養？”

“當然沒問題。”張行自然滿口答應。“你將人送到南城門，我在那裡等你。”

丁全大喜過來，甚至來不及說幾句場面話，便匆匆而去。

這一邊，張行也不再猶豫，他找到伏龍衛中另一名冷臉黑綬，外加秦寶，一起代了一二，只將城的事與二人，然後也尋到了幾個不適的伏龍衛，讓小周帶幾個人護送著，便再度離開了滿是人的郡府，乃是準備趁著城作一團，沒人管他的空隙，出城到營中過夜。

沒辦法，城裡面，尤其是郡府這裡，味太沖了。

而走出郡府，時間也已經來到傍晚，城的空氣乾燥而寒冷，而且臭味、腥味、灰塵混雜，伴隨著嘈雜的人聲、馬蹄聲、甲冑聲，產生了一種讓人上頭的眩暈。

張行城時帶著點東西全都分完了，如今只是牽著馬往南行走，準備出城回到自己那個民夫營，結果走到半路上便昏昏沉沉起來，直到他忽然又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這才如夢方醒，然後四下去看。

小周立即意識到什麼，先一步循聲去找，很快就在一片斷牆下找到了哭聲來源……和之前突圍時主替秦寶置事不同，這一次張行沒有上前……一來上沒別的東西，東西都在營寨裡呢；二來，他覺得這種事，反而是小週一個人更適合置。

果然，片刻後小周便折返回來，低聲彙報：“天冷，房子被拆了，孩子太小不了……我找旁邊中壘軍的軍，大約攀了點關係，然後花錢買了套被褥和一些木柴，還有一些小米。”

張行點點頭，不再多問……小周置的其實非常不錯。

除此之外，也是真的沒多餘辦法，因爲如今整個城市都是這般糟糕，爲了守城，很多老百姓的房子都被拆白地，木材用來取暖，磚石用來填修城防……當然了，士卒和宮人的況也很糟糕，聖人和他的嬪妃、皇子、公主們同樣很糟糕，大家都糟糕，只不過因爲有老百姓在，其他人永遠不可能是境最糟糕的那羣人罷了。

小小曲過去，張行繼續南走，來到南門的約定地點，可能是因爲路上剛剛稍微耽擱了一下，所以丁全已經抵達，除此之外，還有七八名病號與一個李定。

“李四郎也病了嗎？”看到此人，張行倒是神一振，依舊促狹。

“不要取笑。”李定攏手嚴肅而對。“我這是憋壞了，你從外面來，肯定不缺柴火跟新鮮糧食……指著王代積那廝把他支援的東西立即發下來，不如指天上下餅子……我隨你去城外歇一晚，口氣，看看有沒有新鮮吃，饞死我了。”

張行搖了搖頭，並未過度取笑。

就這樣，丁全無奈折返，剩下一行人則來到南城外的營寨裡，安頓好了病號，燃上篝火……隨即，張行又喚來一衆懷戎民夫的首領，挨個與他們做了詢問，理完這些雜事後，方纔得了空閒，抱起一個木匣子，與李定去篝火旁烤火閒坐，順便吃些喝些東西。

打開木匣子，不是別的，是冒著寒氣的豬皮，一疊疊的，放在匣子裡。

“那羣民夫不願意走？”

李定立即扔下自己在啃的餅子，然後用木刺穿過豬皮，開始在火上燒烤，油水漬出滴落木柴之上，香氣撲鼻，引得這位兵部駕部員外郎目不轉睛，卻也不耽誤他一心多用，問到了剛剛民夫的事。

“六七十夥人，六七十個首領，有的是小地主小豪強，有的是幫派混混，有的是宗族長老，還有的是懷戎大戶高氏的家奴、家僕，甚至還有縣吏……”張行坐了下來，從小周手中接過東西，也開始烤自己的豬皮。“不是人人想法都一樣的。”

“那到底多人聽你張三郎的勸準備走？”李定依然將注意力擺在豬皮上。

“四五十人。”張行開始盯著自己的豬皮發呆。

“這麼多？”李定終於將目從豬皮上挪開了片刻。“你這幾日，很得他們信任？你看，還知道給你送？”

“都是同行襯托。”張行有一說一。

“我猜猜，是縣吏跟小豪強、小地主留下的多？”李定若有所思。

“不是。”張行當場搖頭。“反倒是幫會混混跟一些高氏的家奴留的居多……縣吏、豪強、宗族長老，大部分都還是聽我話的，準備明日一早帶著乾糧啓程離開。”

“爲什麼？”李定詫異一時。

“因爲幽州屬於河北，那裡的基層核心或許不大敢信聖人會如何如何，但卻知道大魏朝廷是不值得信任的，所以跟些許功勞相比，他們都更願意避避風險……而家奴、幫派混混什麼的，則是有迫切需求，對於家奴來說，只要能開釋奴籍，別的無所謂，幫派混混們只要能換個，也什麼都願意做。”張行一氣說完，開始嘗試啃豬皮，順便含糊不清的提醒了對方一句。“快焦了……”

李定醒悟過來，趕將自己的豬皮從火旁取回，狠狠一咬，然後不顧滾燙的，復又狠狠嚼了起來。

花了好大力氣，纔將一口豬皮艱難嚥下，這李四郎卻又一聲嘆氣，將木刺扔火堆，激盪起了一點零散火星：

“不錯，不錯，那是河北，不像晉地這裡，還對朝廷信任有加……”

“不過留下的這些人應該能。”張行想了一想，重新穿了一塊豬皮，繼續來烤。“大規模赦免罪人本就是圍城一開始時的言語，沒理由在這等事上再打折扣，何況的確有功……倒是城那個樣子，還有城外被掃的這麼多城鎮鄉村，只是免一年稅賦，怕是有些難安人心。”

“便是說免三年，也沒用，反倒是免一年最實在。”李定冷笑道。“因爲真正有用就這一年。一年後，朝廷還能不能控制馬邑的局勢都不好說……城鎮一空，很多人拖家帶口都被都藍提前送到毒漠後面去了，便是幽州那邊的騎兵跟上去在苦海邊上追回來一些，也不足以填充本地……接下來馬邑和雁門北半截必然是許多邊地部落的地盤，強人林立，也不知道朝廷能給王仁恭留多人鎮著……這麼一想，太原以北都好不了，說不定還會擴散起來。”

張行想了一想，一聲嘆氣……若非如此，他當日爲何勸那兩個婦一旦回家發現男人沒回來，就立即南下呢？

這麼想著，他卻是將手中烤了一半的豬皮遞給了對方。

“張三郎也憂國憂民？”李定接過豬皮，咬了一口，發現半生，便繼續來烤。“其實要我說，這些被擄走的人，也就是一開始有些艱難，真要是熬過去了，在都藍那裡，怕是也沒差……”

“國不知有民，則民不知有國。”張行瞥了眼好奇來聽的小周，從後者手裡接過又一塊豬皮，沒有半點顧忌。“所以，我只憂民，不憂國……”

“你倒是看開了。”李定似笑非笑。“可爲什麼還是出去了？”

“若不是秦寶自作主張，憂心他出事，我一定與你一起在城賞月。”說著，張行一手烤皮，一手指天，卻又醒悟，此時月初，雙月皆，哪來的月。

“其實單說舒坦，出去反而是福氣。”李定略顯醒悟，同時收起笑意，嚴肅起來。“這些天城委實艱難……我曉得圍城艱難，卻不料如此艱難，上上下下都好像被掐住脖子一般，便是城防嚴謹，可悶都能悶死人，明明沒有時疫，可一個偶風寒，卻能將多修爲之士給弄倒……可見，古之名將，不是要讀兵書、學習後勤，還都得在真正的上歷練起來才行。”

“這是廢話，自古以來，人才本就多是歷練出來的。”張行搖頭不止。“時勢造英雄，英雄促時事……”

“時勢也能造荒悖可笑之徒，而荒悖可笑之徒亦可促時事。”李定原本要去吃豬皮，聞言後卻忽然作。“你信也不信？”

“我信。”張行坦誠以對。“但時也勢也，這次出去，我就經常想，今日之明日之賊，今日英雄明日小人，今日庸俗明日豪傑，時局一當有變，就未必是那會事了……就好像上次在關西，咱們說司馬相公時，我似乎就曾經跟你說過，我一直覺得，朝中這些所謂庸俗之徒，包括今日正在城醜態畢之輩，未必是無能之人，未必不能做忠臣良將……只是這個制，這個局勢，這個朝廷，這個首腦，所以如此。”

李定沉默了下來……隔了許久，方纔狠狠咬下了已經烤的半焦的豬皮：“你說的有道理！”

“要這麼說的話，如果時局有變，張三哥會是什麼人呢？”就在這時，一直認真聽講的好孩子周行範又一次沒有忍住。

豬皮快考好的張行立即含笑來答：“說不定會去畫畫，或者寫小說。”

“你家張三哥，若生治世，必爲國之能臣。”李定嚥下第二塊豬皮，冷笑接口。“這個說法，你應該早就知道吧？”

“那是自然。”小周昂然笑道。“自隨張三哥第一次靖安臺，便從曹中丞那裡聽得類似言語，其他人也都說三哥遲早要南衙，稱量天下，制定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