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苦海行（20）

城北發生了非常符合封建主義價值觀的壯烈場景，城南的張行和李定卻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非只如此，城中心的聖人、宰執和其他大員將會很快得知此事，而張李二人卻依然要等到事塵埃落定後才能醒悟。

沒辦法，他們的視角被限制住了，而且全都放在圍城和解困上面，就算是預見到了一些可能，也都註定會在這次圍城後發的種種事端上顯得想象力不足。

一夜無言。

翌日一早，人們似乎開始恢復活力，各種各樣的事端也開始麻麻的展出來，激盪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郡府中第一道旨意發來，是對馬邑、雁門、樓煩三郡百姓加恩旨意的重申，免稅、赦免罪人、釋放奴。

這讓張行所在營地裡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這個時候，那些豪強、宗族首領早已經提前收拾好東西，並打起幽州總管府的旗幟，順著自己鋪設的兵站往回走了好一陣了，而那些留在這裡的大戶奴僕、幫派混混們則聚集在張行周圍，打聽這道恩旨是否跟他們相關。

並且，在得知了跟自己無關後，紛紛難掩失。

但是很快，第二道略帶修正彩的旨意便抵達，容無二，卻是將赦罪和釋放奴的範疇擴大到三郡以外來支援的民夫。

位於城南的這個並不顯眼的營地裡，立即分了羣，有人歡呼雀躍起來，有人面訕訕，但與此同時，部分人卻徹底失落。

振的是奴，他們現在一下子離了枷鎖，回到了平民階層……懷戎可不是東都，奴還有人權，還真能贖買自己，這對他們而言是真正的恩旨。

與此同時，也有部分上有些麻煩的底層混混，覺得自己可以重新做人了，同樣有些振。

至於失落的，則是高氏派來的私奴，所謂律比畜產的私奴，他們並不在赦免之中。

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因爲按照任何“法理規矩”，就算是有功，那也是他們主人懷戎高氏的，跟他們無關，甚至一開始來的時候，他們也只是遵循主家意思，本沒有多指……只不過，這幾天一路行來，他們在營地裡聽說了太多信息後，也無端期待起來了而已。

至於訕訕的，則是那些幫派混混，甚至可以稱之爲遊俠的存在，這些人，主要還是求一個，自然不免焦躁。

然後，他們就更加焦躁了。

因爲接下來連續三道旨意，便是公開宣告：

要求各部統計彙總人數，集合準備，聖駕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離開雲城，南行太原；

然後以兩位尚書殿後，幽州總管李澄在前線協助太守王仁恭清理地方、收復城寨、修繕邊關；

晉地援軍集護駕，隨從轉回太原，其他各部援軍留在馬邑李澄、王仁恭統一指揮退敵，待到巫族敵寇徹底敗走，聖駕到太原，再統一論功行賞。

換句話說，事被拖延了下來，而且幽州來的援軍不能再隨駕，轉而留在本地。

張行猶豫了一下，喚來了那些遊俠的頭頭們，再度建議他們趁著局面混，假裝沒有聽到旨意，跟準備折返的高氏私奴一起，追上已經撤走的同鄉，直接回家。真要是走晚了，被哪個軍頭抓了差事，就有點難辦了。

聽到張行的勸解，一部分人終於搖，選擇聽從，但另一部分人卻始終有些不甘——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過來是自願的，是想搏一搏的，本不願就此放棄功名前途。

非只如此，他們還希這位看起來好說話的張常檢臨往太原前替他們聯絡一下羅將軍，好繼續爲國效力。

人各有志說不上，但既然有自己想法，張行當然無話可說，立即便讓小周城，去將秦寶喚來，讓秦寶領著這些人跟他姑父、表弟或者什麼人做接，而張行自己則與李定一般，城去尋各自“上”去了。

聖人一天都不想再待在雲城，其他人只能隨從……但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帶著劫後餘生的心態到疲倦了，迫切想回到東都的家中。

剛剛城的時候，城明顯還是歡騰與焦躁的氣氛居多，可進抵郡府以後，張行便明顯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了。

但此時他本來不及多想，只能匆匆去求見牛督公，並在過了好一陣子後才忽然得到了召見。

隨即，張三郎更是在踏這位督公的房間後看到了兩個意外之人……齊王領靖安臺丞曹銘和伏龍衛真正的常檢白有思……當然，白有思並能不算是特別的意外，因爲手持伏龍印的緣故，白有思需要常伴在皇后那邊，很能當面流，但一路上見面次數是不的，遇到大城市和行宮直接流也是沒問題的，甚至數日前出城當晚還見過。

但齊王殿下，上次與這位年皇子相見還是在東都。

但張行依然不曉得爲什麼郡府氣氛這麼張？

“殿下怎麼看？”牛督公回頭去看居中披著玄披風、臉發白的齊王。

“好。”齊王曹銘了手，勉力笑了一聲。“張三郎確係是個有良心的，而且跟本王有些緣分……他陪著我去，心裡稍微安定一些。”

牛督公連連點頭，又去看面無表的白有思。

而白有思冷笑一聲，到底是點了下頭：“吃糧當差，還能不去嗎？”

牛督公再度頷首，然後纔來看還在杵著手虛空行禮的張行：“張三郎，你辛苦帶援兵來，昨日才繳令，而且還離東都小半年，照理說該讓你隨駕一起折返的……但眼下出了一檔子突發的急事，需要信得過的人陪齊王殿下走一趟苦海……白常檢要看管伏龍印，馬上隨駕啓程，我也要走，就勞煩張副常檢了。”

張行雖然有些茫然，但還是立即放下手點頭……牛督公親自開口，而且還是陪著親王和理論上的頂頭上司走一遭，還能如何？

只希不是什麼麻煩差事罷了——說起來，之前用了一下羅盤，應該是應在了跟著秦寶一起突圍這件事上，畢竟是闖了好幾個關口，真刀真槍的殺了好多人。

然而，話雖如此，牛督公卻言又止，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只能一聲嘆氣。

正等著下文的張行無奈，直接看向了白有思。

白有思面無表，卻言語利索：“兩件事，一件是要你護送齊王殿下去苦海前線坐鎮，監視巫族人徹底退兵；另一件是要你去苦海邊上將衛尚書的接回來……衛尚書昨夜率五千生力軍北上監視巫人，今日清晨的時候，不知爲何忽然選擇突襲即將撤離的巫人主力，結果戰敗亡……聖人發了脾氣，說他不信，說是死要見……懂了嗎？”

張行怔了半晌……真不怪他，這裡面信息量太大，那衛尚書雖然不，但怎麼都是巡視隊伍裡前十的大佬，昨日剛來的時候，據說還在城，這今天一早就死了……莫說聖人不信，就連他張老三都一時不信。

倒是牛督公，此事終於再度開口：“這件事主要是需要，不要驚擾了軍心，需要你們偃旗息鼓，儘量便裝出去……而且……而且一旦出去，主要還是得聽齊王殿下的話，拿他的話爲準……因地制宜，見機行事……你明白嗎？”

雖然白有思似乎有些不好說出來的憤懣之意，牛督公又似乎有些話裡有話，但張行也只能立即點頭。

而且這件事，張行似乎也稍微轉過了一點彎來。

首先是衛赤一事，拋開如果瓦罐不離井口破的意外不說，結合著聖人的脾氣，那還能有什麼呢？最多是君臣恩怨，死諫君上的戲碼。

一瞬間，張三郎甚至都想到了聖人那十之八九要昧掉的陣前承諾，以及衛赤城前挨的那鞭子，還有更早時在關西對總管州的裁撤，以及大長公主一家相繼去世……然後一起串了起來。

還有齊王這裡，似乎就更不必多說了。

結合之前的報，齊王作爲年的皇子，一直都是此次出巡的前站，然後關西大長公主一家的事發生後，隊伍折向晉地，齊王又了後衛，以至於巫族忽然發飆，圍住了雲時，這位年皇子反而正好卡在沒有任命留守的陪都太原。

儘管圍城二十日便停了，儘管從齊王出現在此地，晉地員紛紛來面聖表忠心可以看出來，齊王什麼都沒幹，或者沒來及幹，但是以那位聖人唯我獨尊的心思，如何會爽利？

考慮到晉地援兵都隨駕去太原，北面總攬善後的幽州總管李澄又是聖人心腹，那齊王此去北面坐鎮，似乎更像是擱置、隔離兼發配了。

怪不得郡府氣氛那麼詭異，也怪不得牛督公都爲難起來，白有思又似乎憤懣難止。

“那就好。”見到張行點頭，齊王乾咳了兩聲。“就不耽誤督公籌備儀仗了，本王這就換服，稍作裝扮，然後跟張三郎出去……希早去早回。”

牛督公立即斂容不語。

倒是白有思沉默片刻，持長劍朝張行微微拱手：“三郎，保重……速去速回。”

然後，方纔率先轉出房間。

張行也隨即頷首回禮，然後出去等候齊王。

出來以後，牛督公明顯早有安排，先是餘公公拿了全套的北衙文書以及兵部虎符過來，然後十名伏龍衛和兩名充當嚮導的軍中好手也被聚集起來，隨即是四十匹馬，帶著空水袋與一堆乾糧什麼的。

須臾片刻，齊王殿下也換了一簡單皮甲，負了一把裹著綢布的長劍，自行牽馬出來。

伏龍衛中有幾個認得齊王的，立即便要下拜，卻被齊王制止：“假裝沒看到本王便可，我只與張副常檢說話，你們只聽他的便可。”

張行看起來是獲得了全部指揮權，其實是完全不上手。

當然，事到眼下，也委實沒什麼彎彎可繞，所謂茫茫然來，茫茫然去……將一個大魏中層軍制於制的無奈展現的淋漓盡致。

出發時還沒到中午，衆人一人三馬，還都是修爲在奇經八脈階段的輕甲好手，自然順利。

不過即便如此，沿途依舊遭遇了好幾場小規模戰鬥，很多私自出去劫掠的巫族小部隊，或者小部落明顯被魏軍阻攔在了武周山通道後方，此時正在拼了命的嘗試回到苦海邊，試圖趕上最後一班船，卻被魏軍構築的防線層層鎖住，反過來淪爲幽州鐵騎的獵。

一路向北，不過四五十里，時間也不過是下午時分，便來到了指定的地點，兩位嚮導告知，前方山口的臨時營寨，應該便是衛尚書停的地方，也是幽州李總管和兵部段尚書合力收攏敗軍，建立的最前線大營所在。

張行一時釋然。

確實是釋然，因爲他既不關心此戰可能的後續收尾，也不關心衛尚書死的多麼壯烈，只想著距離這麼近，那取了，說不定可以立即換馬折返，明日一早便能追上大部隊，早早卸差事。

這似乎有些冷。

但事實就是，這一戰的本意義類似於揭幕與號角，類似於鳴鏑與口號，絕非是軍事行本。而所有在這場戰鬥中無端犧牲的人，都只能淪爲政治風暴前奏的碎渣。

被擄掠的馬邑百姓，因爲急行軍落馬死掉的騎兵銳，被留在苦海這邊註定等死的巫族將士，還有這位衛尚書，在張行的眼裡，統統沒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