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浮馬行(1)
張行回頭看了看尚在視野的白狼塞,彼,大魏的旗幟尚在冬日朔風中烈烈作響,再來看這些忽然出現在大路中間的披甲強盜,以及他們後阻斷大路的樹木,還有樹木後清晰可見的鋼弩,忍不住哈出了一口白氣。
尊貴的齊王殿下儼然是有些懵的,況且那日他自以爲是的鋒芒微也只是針對張行的,平日自然要裝作一片茫然也說不定。
倒是秦寶,有些爲難的看向了張行。
孰料,張行也只是反過來看他:“你來時還沒有嗎?”
“沒有。”秦寶有一說一,卻面尷尬。“我來的時候,雖然有了說法,但聖駕還沒離開太原,上下都以爲還會再有言語……”
張行點點頭,秦寶見面時其實已經說了。
聖駕幾乎是逃一般離開雲的,什麼觀風行殿早被燒了不說,也沒搞什麼車子,真就是早行晚宿,急匆匆的抵達了太原。
然後一到地方便宣佈了新的賞賜方法,所謂一千五百的勳位加兩百殊勳,結果當時便激起隨行上五軍士卒的不滿,甚至有部分軍拿衛赤之死說事,說朝廷裡有了臣,要殺首相蘇巍。
雖然此事立即得到鎮,但朝廷也立即改了說法,三千勳位加兩百殊勳,並且立即轉回東都,讓所有人回家過年。
到此爲止,軍方纔止住了明面上的盪,只是私底下還在鬧而已。
而據剛剛在白狼塞那裡得知的說法,聖駕已經離開太原,繼續南歸了,張行等人本以爲事最起碼從表面上得到了控制,可現在看來,有些東西一旦開裂,那事的發展恐怕遠超所有人想象。
“你們是哪一軍哪一部的?”
秦寶等了一會,眼看著齊王和張行都不再吭聲,立即打馬上前,嚴厲呵斥。“如何在此遊?”
一夥子披甲強盜面面相覷,然後一名爲首者昂然上前,出了一蓬雜的鬍子:“恁們又是哪一軍哪一部的?要是軍中夥伴,俺們好商量……可爲啥子沒披甲?”
口音很重,似乎是本地人而非是關西或者中原人。
“我們是伏龍衛。”秦寶嚴肅以對。
“伏龍衛是啥,軍?”那鬍子首領當場蹙眉。
“差不多。”
“那就對不住了。”爲首者徹底冷笑兼釋然道。“恁們軍過來一趟,把俺們這裡糟踐的不樣子,還引來了巫族人,把北邊搶了個,結果俺們救了恁們,恁們自家去了太原,還了賞,高高興興回東都福去了,卻將俺們留在這裡,還不給俺們一個子……一個人一兩銀子,就不要你們的馬了,否則俺們這二十架鋼弩須不認得恁們。”
“是汾宮的屯軍,還是太原屯軍,還是之前跟著齊王在太原聚集的義軍?”張行忽然勒馬向前來問。
那人怔了一下,但還是應聲:“俺們是太原義軍。”
“太原義軍爲什麼沒跟著聖駕回太原?”秦寶詫異。
“過白狼塞就留下了,總得有人沿路守著吧?”那人嗤笑道,但還是稍作補充。“其實俺們也該回太原的,就是不想回去了,想做無本的買賣……”
秦寶還要再說話,張行直接點了點頭,繼續來問:“所以,其實是聖駕直接走了,對晉地的援軍沒有任何賞賜?”
“還能有咋地?”那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應聲之後立即回頭去問後。“伏龍衛到底是啥?”
“都是殿下造的孽。”張行回頭相顧,來與齊王說話,言辭懇切,聲音宏亮。“若是太原留守尚在,最起碼也能從勳位名額中分出來一點……結果因爲殿下不能取信於君父,居然連累了這麼多人……大冬天的,殿下不能這麼棄他們於不顧,否則不是他們註定要變賊,周圍也會被他們禍害。”
曹銘言又止,但在其他伏龍衛的注視下只能閉口不言。
但張行本不管不顧,直接打馬向前數步,復又微微側馬讓開了道路,然後當著那些明顯有些慌士卒的面以馬鞭指向了齊王:
“諸位太原的兄弟,後面那位就是之前帶你們的齊王殿下……諸位有今日下場,只是因爲殿下之前在北面督軍,沒人給你們做主罷了……可如今殿下回來,太原的兄弟們就有活路了,殿下回來,晉地也能太平了!大家一起過來,拜見齊王,非但可以免罪,還能讓齊王帶你們去要賞賜!豈不哉?”
曹銘目瞪口呆,當場被嗆得咳嗽了兩聲。
但那些披甲的攔路強盜們卻聳了起來,然後就是混的求證和嘈雜的討論,而這個過程中,一直襬在攔路大樹後的弩機則明顯被收了起來。
片刻後,那首領居然真就信了,然後扔了兵,說要上前來拜見、驗證。
張行也趕回引著他們來見隊伍後面的齊王。
“莫要害我!”看著迎面而來的張行,曹銘氣急敗壞。
“是殿下先害了他們。”張行義正言辭。“堂堂親王,如何這般沒擔當?”
伏龍衛們立即紛紛來看,那鬍子首領瞅了眼曹銘,又看了眼張行,居然也畏一時。
曹銘還要說話。
張行卻變本加厲:“聖人已經放棄他們,齊王難道還要再拋棄他們嗎?況且,殿下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就算是沒有擔當,難道連良心都沒有了嗎?”
曹銘愈加愕然,而那名鬍子首領聞得此言,再也承不住,卻是立即上前,裝模作樣看了幾眼,然後就在馬前下拜哭訴,盡說此番勤王遭的種種不公。
按照這位的說法,他們一開始隨齊王北上時都還好,但是回來之後,被人扔到這裡,立即遭遇到了徹底的無視——糟糟的一團中,白狼塞往北都是幽州總管統一指揮的,本不管他們,後太原也一直沒命令。
在這裡呆了兩日,原本還期賞賜呢,結果忽然就聽來往的人說聖駕已經走了,而且這才知道之前圍城時候流傳下來的賞格都作廢了,只有軍纔有那些勳位位置,全然沒他們太原守軍的份。
這還不算,他們準備回到太原,結果到了走了沒三五日,半路上就遇到了散開的其他勤王兵馬,都說軍走之前把太原的府庫掏空了,金銀錢帛一都沒留。
而且郡丞跟其他太原屯軍的軍頭鬧了起來,關起城來不許屯軍進。
到了樓煩關,上面果然說,許出不許進……於是他們徹底惶恐,又不知道去哪裡?便折返回來,偏偏天寒地凍,又沒人補充後勤,便乾脆劫掠。
“太原堂堂陪都,一個郡丞置不好軍事,尤其是很多軍士都在郡外,更加無能,也是尋常。”張行嘆了口氣。“但這裡面有個問題……爲什麼聖駕走得時候沒有設置一位臨時的太原留守?”
“你覺得呢?”齊王著頭皮來問。
“一開始是沒必要……馬氏父子和大長公主的事以後,聖人有點避諱……但更重要的是,彼時聖駕就在晉地,太原事,聖駕一言可決,至不濟還有相公們和後續殿下你,還有理完喪事來隨駕的其餘兩位相公。”
張行認真分析。
“但很快就是都藍可汗的突襲,這是誰都沒想到的,於是到殿下你因緣際會實際來做主。回來後,因爲事先的承諾沒到,引發軍不穩,從而讓聖人不得不通過立即回到東都來安軍,這個時候,聖人本有所是有可能的……但是,從上面來說,宰執們沒有提醒聖人,或者下面人沒有將太原屯軍的形彙報給高層,是很難想象的。”
“所以呢?”齊王依舊有些茫然。
“所以。”張行語氣愈發懇切起來。“這是朝廷裡出了臣了!殿下,不要回東都了,就去太原,將太原屯軍收攏起來,取汾宮的資來做安賞賜,然後找殿下恩師張夫子出面,再給靖安臺的皇叔公寫信說清楚自己的無奈,請他們向東都那裡替大家要個公道。”
齊王以下,包括秦寶等伏龍衛,還有那個大鬍子軍匪,一起怔住。
“要是這般,俺們願意跟齊王!”出乎意料,居然是地上的大鬍子軍匪第一個響應。“人散的滿地都是,他們說從白狼塞到太原城跟前都有,可地方跟人俺都,只要殿下一句話,一路上下去,俺全都能給齊王殿下拉來!”
秦寶張了張,一時無言。
“莫要害我!”但幾乎是下一瞬間,齊王便嚴厲呵斥起來。“張行,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那是君父!我……你……”
“殿下在想什麼呢?”張行言辭愈發懇切。“如何就是害了殿下?我的主意哪裡不?”
“沒用的。”曹銘一個頭兩個大,幾乎是哀求了起來。“張行,你不懂,那樣做不……幽州總管府兵強馬壯,就在後,東都大軍雲集,關中……”
“關中剛剛裁撤了五個總管府。”張行趕補充。“衛尚書剛死,朝中會有一番風波的,說不定中丞會大怒的。”
“但我要是違詔停在太原,最大的風波就是我,何況皇叔和張夫子,不會這麼輕易搖的。”曹銘喟然一嘆。“他們是大宗師,大宗師們的塔是循道而立,不敢說心如鋼鐵,但他們都到這份上了,是斷不會一朝反覆,做臣賊子的……你那些把戲,瞞不過天下人。”
張行冷笑,復又頷首:“是下稚了。”
曹銘一時鬆了口氣。
然後,張行復又來看地上的那大鬍子軍賊:“對不住閣下了,但你也看到了,齊王殿下跟朝廷一樣,也不要恁們了。”
之前威風凜凜的賊首,聞得此言,不是暴怒,不是冷笑,居然是當場趴在地上抹眼淚,淚水下落,直接在灰撲撲的臉上帶下兩條黑線來。
曹銘在馬上,如坐鍼氈。
而那賊首哭了兩聲,站起來,反而嘆氣:“也罷了,俺也信是真的齊王了,那麼貴重的人願意跟俺說幾句話,也難得了,而且聽著殿下也有自己爲難的意思,俺們還能迫著殿下做事不?我去喊人讓路,幾位走吧!”
曹銘乾脆只能遮面。
片刻後,道路打開,衆人逃也似的疾馳而過,跑的最快的就是齊王。
倒是張行,不急不緩的打馬而過,沿途仔細打量這些之前的正規軍士卒不說,過了這段路,甚至還主停下,回頭去問那些人:
“你們爲什麼要到白狼塞打劫?不去太原周邊呢?那邊才富裕吧?”
“恁這人想啥呢?”有人立即揚聲駁斥。“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真要是在太原邊上幹了這事,日後還能回去不?這邊孬好是原本軍令指的地方。”
張行點點頭,想要走,復又回頭:“冬裝都有了嗎?”
“之前從太原來的時候帶了。”又有人幽幽答應道。“王爺都不管我們,恁這人還問這些幹啥?”
“吃的還夠嗎?”張行繼續來問。
“還夠幾天。”大鬍子匪首終於追上。“恁想幹啥?”
“沒啥。”張行嘆了口氣。“恁們是有刀的,還都是壯漢,著誰其實不可能著你們……做點孽,過一陣子實在是沒有說法,走小路繞過樓煩關回家過年就是……到時候拿這些甲冑鋼弩做個保安隊,鄉里鄉親的只會激你們。”
其他人面面相覷,倒是那大鬍子匪首怔了一怔,反過來問:“恁是認定了,朝廷真就不管俺們了?一整夥人就這麼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