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浮馬行(3)
臘月中旬這一日上午,張行陪著敬的齊王殿下,回到了闊別半年的東都。而東都的氣氛則有些出乎一行人的意料。
大家似乎都很興,從員到民間,全都很興……即將完工的大金柱遙遙聳立端門之外,披紅帶綠,蔚爲壯觀,前來圍觀的士民、吏也都絡繹不絕,周邊工地外圍甚至形集市,就連剛剛回來的一行人都忍不住駐馬看了片刻;再往裡走,天街之上,肩接踵,中間往來騎士信使不斷,兩側街廊下攤販更是連續不絕,百姓也多是滿盆滿筐的購;及抵達宮中,轉西苑,卸差使,宮中上下也多言語隨和,熱明豔。
這一切,讓剛剛穿越了晉地,遭遇了戰區、軍事區、無人區,以及匪區的一行伏龍衛有些錯愕,幾乎以爲之前在夢中。
但再怎麼錯愕,此時也都攔不住大家疲憊至極、歸心似箭,齊王自然要去面聖啥的,其餘人在名冊上應了名字,來不及說什麼,便直接與楊柳林這裡的同列告辭後,然後便匆匆折返了。
張行和秦寶也在其中。
“我以爲你們倆不回來了。”月娘打開門,第一句話就帶了哭腔。
秦寶鬱悶一時,趕低頭,想做解釋。
倒是張行,搶門,然後詫異回頭:“你是何人?我們家月娘呢?”
月娘原本已經忍住,聞言徹底支持不下去,當場落淚。
張行這才恍然:“哦,竟是月娘長高了、變俊了,都快大人了……一去半年,確實委屈你了。”
“倒不是半年的事。”月娘抹了眼淚,然後鑽了廚房,須臾端出一盆還帶著餘溫的炸油麪糰子出來。“你們走之前我就知道是過年前回來,關鍵是你們沒按照原來的說法走,從秋天開始就傳謠言了,嚇死人了……”
“都怎麼傳的啊?”張行也不洗手,直接在院子裡坐下,隨手捻過來一點。
倒是秦寶老老實實牽了馬去後面,估計要先匆匆上了料,然後回來洗手再用。而月娘也重新進了廚房,似乎是準備炸。
但這不耽誤如數家珍:
“一開始說是穆國公要帶著關西五個總管一起謀反,聖人名義上是出巡,實際上是要對關西大開殺戒,殺絕了關西大戶。
“然後是紫微宮遭了龍煞,死了好多人,又變是大長公主西苑的寢殿遭了龍煞,是被巫族人借了罪龍的本事給咒死了……後來又說是被咒死全家……
“等到你們去了河東,就更了……是聖人在北面被圍住就有七八個地方,說你們被殺了的也有,說你們被罪龍劃開晉地,引苦海水一口氣淹死的也有……
“還有人說,聖人沒了,曹中丞要扶著皇長孫即位,也有人講是要扶齊王,因爲齊王在太原沒被圍住,甚至有人說曹皇叔要自己當皇帝……”
“最近的一個謠言,是說聖人許諾,把樓煩關以北割給了巫族纔回來的,衛尚書不幹,被賜死了,上五軍士卒不幹,聖人就把自己的上萬宮人許給上五軍士卒做老婆,這才能回來的……而這些謠言,哪個都不了死人什麼的。”
說話間,秦寶早已經回來,拿起油炸麪糰子,稍微站著吃了三五個,便忍不住在院子裡提醒:“月娘,說些此類話,坊許多靖安臺的同僚,萬一被聽到不好……”
“你瞧瞧。”張行嗤笑一聲。“現在就管上了,還不許人說話了……”
秦寶爲之一塞,廚房也安靜一時。
“這些話,都是從東都街坊這裡聽到的?”張行聞著油炸的味道,口中生津,乾脆停了油炸麪糰子,而是起堂屋自斟了一杯茶再出來,從容來等。
“那是自然。”月娘在廚房應聲。“要不是這樣,我怎麼敢直接說?聖人不在城裡,還帶走了那麼多金吾衛、太監、宮,還帶走了那麼多上五軍,城裡一面安逸的厲害,一面卻又張的厲害……”
“怎麼說?”張行詫異一時,但旋即醒悟。“是修大金柱的事?”
“對。”月娘乾脆應聲。“大金柱用的民夫不多,但先要蒐括金銀,然後又蒐括鐵,鬧得城裡一團糟,先是大商販上吊,然後是小商販上吊,再然後是家家戶戶都要出鐵……許多南城的窮人出不起死貴的買鐵錢,又沒有閒鐵,只能砸鍋,城外的只能卸鋤頭。”
“曹中丞沒管?”秦寶沒有忍住。
“管了,所以後兩個月漸漸平息了,但據說是將鐵跟之前金銀一樣分派到外面地方上的緣故。”月娘終於端出了一碗油炸。“你們先吃,吃完了再換大竈做飯……寶哥幫我扶下柴火。”
“曉得。”秦寶當即應聲。“所以,市面上才這麼熱鬧嘛?”
“不是……”月娘想了一想,認真來答。“市面熱鬧是聖人回來以後熱鬧的,沒幾日功夫……好多賞賜,還有宮裡的採買,一下子讓生意好做了不……但也確實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張行坐在那裡,放下茶杯認真來吃。只是隨口一問。
畢竟,大量的政府採購和公務人員的集中消費確實會造市場一時間極端的不正常繁榮。
“那些街坊、小販、窮人,明明之前被勒索的一分錢都沒了,可這次賺到錢,卻本不願意存起來,反而直接趁著臘月使了出去。”月娘認真作答。“往年不到過年,哪裡這麼熱鬧?”
“畢竟年節也不遠了。”秦寶心中有些不安,卻又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能約莫解釋,但這話說出來後,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便又去看張行。
“能有什麼?”張行幽幽笑道。“月娘自己不是已經答出來了嗎?換你,辛苦攢的錢,忽然就被朝廷輕易拿走了,誰還攢錢?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死他娘!再加上聖人回來了,自然更不敢攢錢了。”
秦寶恍然,卻又只能無聲。
但實際上,以秦二郎的秀,如何不能舉一反三……那些軍士、宮人、吏,報復式的排場、消費、熱作態,怕是也有類似心態。
說白了,就這個聖人在上面,誰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誰不是當一天人裝一天威風?何必你死我活的?後路沒尋到,就這麼待著吧。
就這樣,張行用了飯,也懶得遮掩,便開口,講清楚自己已經準備走路子外任,問想法,是要留在這裡跟著秦寶,還是如何?
便是秦寶,似乎也當問一問想法才行,要不要把他老孃接來,或者送到幽州去。
而就在張行籌措語句,將要說話之時,大下午的,外面忽然便響起了拍門的聲音,而且門的聲音有些尖細。
秦寶詫異,立即起去開門,卻不料打開門後居然是一位侍,而侍後方更是立著一位半之人,便一面問好一面趕回頭:
“三哥,餘公公來了,問你是否在家。”
張行同樣詫異起……這位餘公公雖然在之前半年多有往,但人家畢竟是北衙那裡直接面對聖人負責文書的存在,所謂沒有督公之名,但實際上屬於僅次於那些大督公的實權公公,如何親自出宮來到自己這裡?
“餘公公。”張行走出門來,在院匆匆迎面拱手以對,認真來問。“何事來見我?”
“張常檢真是清貧。”餘公公打量了一下院,慨了一句,便即刻說了正事。“不是我有事,是聖人有召……咱們趕去吧。”
張行愈發詫異,但此時也無可奈何,只能匆匆將滿是塵土的暗錦重新套上,戴上武士小冠,起彎刀……驚龍劍是不敢帶了……便匆匆隨之出行。
來到外面,一起上馬,不待張行來問,餘公公便忽然回頭:“咱家是正好撞上這事,主請纓來的……張常檢,聖人是在見齊王殿下,發了脾氣,問了隨行人等,這纔有你的言語……到了地方,心裡要有譜。”
張行即刻點頭,復又應聲:“多謝餘公公提醒,先去面聖,過兩日回西苑點卯,必有回報。”
“不至於。”餘公公趕含笑擺手。“大家都是前做事,以後還得互幫互助……雲圍城不就了伏龍衛諸位的周全嘛……咱們以後慢慢說話。”
張行恍然,敢又是個雲圍城後癥患者,跟城裡瘋狂使錢的平民百姓沒啥區別。
就這樣,幾人不再多言,須臾馳馬了西苑,來到一別殿,張行低頭隨餘公公進,原本還以爲會破了一個叩首的戒……這事雖然無所謂,但心裡終究不爽利……但剛走進去,便看到牛督公遙遙招手,示意自己直接從側廊過去,而轉過去以後才發現,殿堂龍椅旁聖人正在與地上抹眼淚的齊王發脾氣。
到此時,張副常檢哪裡還不曉得,自己一個區區六品武夫,如何得這位聖人眼睛?應該只是在呵斥齊王的時候,提了個隨行人等,被北衙的公公們給“預備”過來了,但此時這個架勢,這位人聖人未必會再想起自己了。
一念至此,便低頭在牛督公側伏低做小,老老實實當個形人。
不過,別殿寬大,外廊距離殿稍有距離,張行本聽不清楚那對父子談話,未免失了些樂趣。
“父皇若不能信兒臣,那便殺了兒臣好了!”
就在這般想的時候,忽然間,齊王猛地發起怒來,聲音也極大,引得外廊下的一衆宮人一起驚嚇低頭。
唯獨張行這個樂子人,神一振,耳朵一抖,復又趕在牛督公側低頭。
“你以爲朕不想嗎?”聖人也隨之大怒,聲震屋瓦。“若不是你大哥早死,你幾個侄子還小,你也早死了!”
“兒臣不怕死!”齊王聲音愈加忿怒,甚至有些淒涼。“去年初春時,便已經想過去死,這條命之所以留到現在,無外乎是等著父皇來取罷了!”
聖人陡然失聲,殿寂靜一片。
“況且,兒臣絕無謊言,晉地三分,如今北面已經被巫族取空,父皇剛剛回來,難道不信?太原周邊也全是匪徒,而且上下都傳說,是因爲兒臣之前在太原組織勤王,方纔爲他們招來父皇嫉恨,否則何至於太原留守這般重要位置空缺?也就是河東那邊稍好,卻只是因爲大宗師張夫子在路上,阻斷了象而已!”齊王終於吼了出來。“敢問父皇,兒臣一個廢人,若是心懷詭譎,之前在太原時危言聳聽倒也罷了,今日回到東都,父皇、皇侄俱在,皇叔祖亦在,兒臣還危言聳聽,又有什麼用?太原就是滿地盜匪了!”
齊王一氣吼完,卻又無力攤在地上,一言不發,以至於殿繼續沉默了片刻。
“滾下去!”
出乎意料,皇帝居然沒有額外發作,反而只是一聲低喝。
齊王也立即叩首,然後起倉皇趔趄而走。
牛督公擺了下手,餘公公拽了下張行的服,一行人匆匆自側廊低頭轉出。
出了門,也沒人敢說話,一直轉到兩三里路外,來到西苑正中,餘公公方纔駐足,然後來看張行:“白讓張三郎來一趟了。”
“不得白來一趟。”張行連連搖頭。
餘公公則重重頷首,然後嘆氣:“咱家送你一送。”
張行知對方這是雲之圍後意識到自己這些武夫的價值,尤其是自己掌握伏龍衛外圍實際控制權,對於他們這些沒有武力的公公價值更甚……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對方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