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惜聽了,眉梢微微一挑,抬了手指,搭在自己臉頰上。
好歹……
這也是一張很親和的臉,至於嗎?
看著薛廷之,不由笑一聲:“看你想了這半天,我還以為你在想什麽驚世駭俗的話。沒想到,話裏最後這意思,還是覺得我嚇住他了……”
薛廷之心頭一凜:方才他思索的時候,回話的確慢了。
隻是,如今聽見這句,卻還真不知道應該怎麽接下去。
還好,陸錦惜也沒有要跟他繼續聊下去的意思。
隻是抬眸,喚一旁傻站了半天的香芝道:“個人進來打掃吧,這滿地的碎片,一會兒還有大夫要來呢。”
香芝嚇了一跳。
其實還沒從二方才那個笑容的影之中走出來,眼下隻一個激靈,連忙躬道:“奴婢遵命。”
回了話後,才煞白著一張小臉,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就了丫鬟進來打掃,將地麵上青瓷小蓋鍾的碎片,清掃了出去。
這過程中,陸錦惜沒說話,就在那邊看書。
還是那一本《反經》。
薛廷之發現,看書的速度,有時快有時慢,翻書的作之間,也著一種隨心的雅致。
一閑適。
就好像之前本沒有疾言厲地教訓過賴昌,或者不當一回事,或者習以為常。
若以理論,應該是前者;可薛廷之心裏,竟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應該是後者。
可笑他在這府中許多年,自詡聰明,竟然連這個嫡母都看不懂。
薛廷之心下有些複雜。
他坐在旁邊,自然不敢打擾陸錦惜,所以並不言語。
*
鬼手張是申時初刻來的。
陸錦惜坐在屋裏,剛翻到第八卷《酌》,外麵就傳來了已經有些耳的抱怨聲。
“早不看晚不看,偏偏這時候看。”
“你們有規矩沒有,知不知道我年紀多大了?”
“回生堂那麽多人等著看診,你家大公子腳不好,就能我來跑一趟?虧你們還是堂堂將軍府,窮到沒錢把人抬過來嗎?”
高聲大氣,夾雜著強烈的不滿。
間或有引路的小廝低聲的賠禮道歉,跟供著個祖宗似的。
陸錦惜聽了,頓時一怔。
接著才把手中的書頁一,無奈地起來,對薛廷之道:“怕是張大夫來了,咱們出去迎一迎吧。”
薛廷之看一眼,垂了眼眸,一點頭,便起來,要與陸錦惜一道出去,迎這一位為自己診病的鬼手張。
沒想到,這時候腳步聲已經到了外麵。
剛到的鬼手張,聽見了他們的話,這會兒翻著白眼,掀了門簾子,大步流星地進來。
“甭迎了,我也不稀得你們這樣。要不是老婆子我,我才懶得來呢!”
陸錦惜的腳步,便停住了。
對這率直且善良的老頭兒,還是有些好的,即便他言語不很好聽,竟然也不介意,隻笑著道:“您能來便好。這一次請您來,到底是欠了考慮。下次若將軍府有誰需要看診,我人來,將人送去回生堂,盡量不耽擱您時間,您看如何?”
“哼。”
鬼手張瞥了一眼,哼了一聲。
“這還差不多。總算你比別人要明白些,難怪我家那老婆子能被你兩車藥給賄賂了……”
這抱怨的應該是湯氏。
陸錦惜是聽說過的:鬼手張本人有些蠻不講理,一強起來跟頭牛似的。但他夫人湯氏,卻是通達理至極,且能約束著鬼手張。
如今聽鬼手張這話,他肯來,大概是因為湯氏吧?
短短片刻,陸錦惜心裏已經有了初步的計較,擺手請鬼手張上座:“您宅心仁厚。我家大公子的疾,久病不愈,已遍請天下名醫。若問這天下還有誰能治,舍您外,也再無別人了,請您先坐。”
“坐什麽坐?”鬼手張將挎著的藥匣子放在了椅子旁邊的桌上,瞪著眼睛,“不是有人要看診嗎?早點看完了,我還要回回生堂去拾掇。誰要看病來著?”
他說話,半點不客氣。
屋伺候的丫鬟,剛才那一會兒已經知道了陸錦惜的厲害,如今看鬼手張竟半點麵子也不給,一時都噤若寒蟬。
陸錦惜的臉,也有一瞬間的僵,隻是很快就恢複了過來。
看了薛廷之一眼,對鬼手張道:“要看病的是我家大公子廷之,就是這位。”
鬼手張今日照舊穿著那一灰撲撲的袍子,滿苦的藥味兒,倒跟薛廷之屋裏的有些像。
他聽了陸錦惜的話,轉過臉來,就看見了旁邊默立的薛廷之。
眼底一道微微的暗閃過,鬼手張蒼老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來,似乎隻是在打量一個病人。
薛廷之垂了眼眸,躬上前見禮:“廷之見過張大夫。”
“就是你呀……”
鬼手張一臉恍然的表,好像想起了什麽。
他擺了擺手:“大門大戶規矩多,我一個糟老頭子,也當不得你這樣的見禮。找個地方坐下,我來給你號脈,看看腳,再談談病。”
這模樣,看著是半點也不想在將軍府多留。
陸錦惜的目,從鬼手張與薛廷之的上掠過,暫也沒發現異樣,隻道:“那就請您先給大公子號脈吧。”
於是薛廷之坐了下來。
鬼手張先開了醫箱藥匣,取出了一方引枕,讓薛廷之把手放上,按過了脈。接著,又他到屋屏風的臥榻上坐了。
“聞問切,號脈也就知道你是什麽況。說到底,這疾還是得看。來啊,把大公子的鞋了,讓我看看。”
這時候,陸錦惜已經跟了過來。
也打算看看,這一位庶子的疾,是怎麽回事。
出於那一夜偶然的撞破,對薛廷之,始終心存懷疑。如今又是薛廷之的“嫡母”,眼下當然也可以不避嫌。
所以,便站在了一旁,喚香芝上去,為大公子褪下鞋。
薛廷之坐下來,聽見的聲音,便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眼底有些難明的芒,晦極了,藏著什麽。
他張口就想要說什麽,可在接到陸錦惜投來的目時,又沉默了下去。
陸錦惜約覺到他反應似乎有些異常,但並沒來得及深想。
天氣還沒轉暖,薛廷之穿著的乃是一雙白靴。
錦緞鞋麵上,勾著如意祥雲紋,已經有些發舊。因為左足微跛,他平日走路的姿勢,與常人有些不同。
所以,左邊的鞋底,磨損得要更嚴重一些。
香芝上前,戰戰兢兢地將鞋下,又褪了。
於是,那一瞬間,陸錦惜便明白了薛廷之先前那個眼神——
這是一隻與尋常人略有不同的左腳。
蒼白,清秀。
但因為常年跛足,瘦削得有些過分,形狀也有些改變。青的管,蜿蜒在白得有些過分的皮下,有些約。
他腳麵上,有許多淺淺的疤痕,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留下。
倒是腳踝後麵,半條疤痕都沒有,幹淨的一片。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能讓人一眼看到……
這個位置,竟有個黃豆大小的凹陷。
仿佛,下方有什麽東西,在這裏蜷了起來,形了這個小窩。
距離最近的香芝,已經出了有些害怕的神;站在陸錦惜邊的白鷺和青雀,則頗為驚訝,可最終又變了幾分不忍;就連鬼手張,都立刻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一隻腳,即便並不醜陋也不恐怖,卻也不同於尋常人。這樣有殘疾的薛廷之,看著像是一個異類。
他往日都是一個人。
如今,卻還有這樣多的人,在旁邊看著。
按在矮榻邊緣的手指,有些用力,骨節泛白。
薛廷之抿,眉峰裏帶著一點冷意,聲音卻低沉而平靜:“這是沉屙舊疾,天生便有的。聽聞以前的大夫說,腳踝這個位置,有一段腳筋沒有長好,天生蜷在一起。所以這麽多年來,都窩著。能站起來走路,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幸中的萬幸……
陸錦惜站在一旁,說不出話來。
薛廷之卻已抬眸,看向了,眼底似乎藏著幾分關切:“廷之有殘疾,沒嚇著母親吧?”
這分明是一句關心的話,可陸錦惜卻聽出了有些尖銳的嘲諷。
在看見香芝褪下他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看穿了這個庶子。
盡管心機並不簡單,甚至也博覽群書,曾得薛況教導,見過了邊關的征戰與苦痛……
可說到底,他心智再,也隻是個十六七的年郎。
看他平日走路的姿勢,便知道他不願自己與尋常人不同。即使跛腳,也竭力地站直了,直了脊背。
這樣的薛廷之,又怎會願意將自己的傷痛與殘缺,展在人前?
陸錦惜哪裏還能不明白?
對他而言,站在這裏,便是一種殘忍。
心底微。
懷疑沒有消減下去,卻也沒有多怒意。
陸錦惜回了他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隻道:“不過有殘疾,何談嚇住?如今張大夫既然已經來了,就請你好好為他敘說你這幾年來的病癥,請他好好醫治。至於其他人……”
屋站著幾個丫鬟。
陸錦惜掃了們一眼,便吩咐道:“都跟我一起出來吧,免得人多礙了張大夫診治。一會兒張大夫有吩咐,你們再進去伺候。”
說完,轉就出去了。
丫鬟們齊齊應了一聲“是”,大氣也不敢一下,就跟著出去了。
薛廷之坐在榻上,看著背影緩緩消失,也沒收回目。
隻是臉上那謙恭的表,慢慢地消失。
鬼手張看著他這模樣,便想起了昔年用祛疤膏藥,將他腳踝傷疤覆去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昨日施針之時,他諸般的痛苦狀。
一時間,隻有滿心的黯然與心疼。
“大公子……”
聲音裏,已含著一點苦。
薛廷之聽見,卻似毫沒有察覺,隻抬了那一雙幽暗而深邃的眼眸,看著他,語氣平直到極點:“請張大夫,為廷之看看吧。”
外間裏。
陸錦惜坐回了炕上,回頭看著那屏風。
雪白的畫屏上,大筆潑墨,繪著群山茫茫,蒼鬆雲鶴。薛廷之坐在後麵的矮榻上,瘦削而拔的影,便被投在上麵。
很快,有鬼手張詢問的聲音傳來。
是在問這病疾的來曆,不同的時節有什麽覺,行走坐臥之時,又各自是什麽況……
薛廷之一一回答。
聽上去,一切都很正常,無非醫患間的對話。
陸錦惜沒發現半點端倪。
微微鎖著眉頭,終於還是收回了目。
這時候,外麵忽然響起了一個丫鬟的聲音:“啟稟二,長公主府來人,說有您早上去問詢的事已有了回複,且另有一事要麵見您,如今已經在院子外麵等候。”
長公主府?
陸錦惜頓時吃了一驚,知道長公主府即便是個侍,在這府也是暢通無阻的。想必對方急著來見,所以來了院門外。
忙向簾外道:“人既來了,趕請進來回話。”
“是。”
外頭應了一聲,不一會兒便引過來一個穿月白長的侍。
捧著一本藍皮簿子,腳步款款,麵若桃花,還帶著幾分讓人舒服的微笑。
沒兩步,就已經來到了陸錦惜跟前,給蹲了個萬福:“奴婢繡寒,奉命前來。見過夫人,給夫人請安了。”
“繡寒姑娘,可是嬸母邊的,自來第一等得力的人。可不敢如此多禮,快快請起吧。”
陸錦惜在永寧長公主邊見過,也知道繡寒的地位,並不敢怠慢。
繡寒也不忸怩,起了來。
隻是態度依舊恭恭敬敬的:一則長公主這一位侄媳,自來是個善人;二則長公主很找顧,待與旁人不同。
是個做奴婢的,自然跟著主子走,對陸錦惜異常恭敬。
“您上午派人去府裏傳話,便是由奴婢料理的。”
“因著長公主正理些棘手事,心不大好,所以奴婢便將這消息了,容後回稟了上去。”
“如今長公主已有了回複,所以還由奴婢來一趟,稟您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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