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滿面紅地踏進小巷，距妙家越近，子骨兒就覺越是輕靈，當真是輕如燕掌上飛呀。想到很快就能迎娶那般俏可人兒的一個小姑娘，木易老漢心花怒放。

妙策和餘氏聽到靜，早就迎了出來，妙齡獨自在房中無聊，也跑了出來。便是隔壁潘，正在房中給兒子納著鞋底兒，聽到外面鑼鼓喧天，也不放下針線，走出屋來，向笑得合不攏兒的餘氏一問，才曉得妙家嫁姑娘了。

不明的潘娘子連忙向餘氏道喜不止。

木易換了一新裳，在堂弟木恩的陪同下進了院子，鑼鼓手和擡聘禮的族人暫且候在院外。

木易一見妙策和餘氏，明明比妙策還大著十多歲，卻是規規矩矩上前，大禮參拜，毫不含糊地道：“木易見過丈人、見過岳母。”

“哎呀！快起來，快起來！”

餘氏眉開眼笑，明明比木易小著二十多歲，卻是大大方方上前，攙起了木易。

妙齡打量著木易，昨兒母親和父親與木易談親事，一個姑娘家，被打發到簾兒後去待著了，而且燈之下，也看不太清楚。

此時再瞧木易，不只眇了一目，滿口豁牙，皺褶如壑，而且高顴骨、一字眉、地包天的大牙，看起來當真好醜。妙齡不嫌棄地退了兩步。

木恩陪在堂兄旁邊，正笑嘻嘻地看著熱鬧，一瞧妙齡小姑娘的俏麗模樣兒，登時直了眼睛。

堂兄打了一輩子，好不容易討了個媳婦兒，在他想來，那人家的姑娘登然是奇醜無比，只好和堂兄給木家傳宗接代也就是了。

如今一瞧妙齡小姑娘的俊俏勁兒，木恩的一顆心登時彷彿在老陳醋裡浸了三天三夜，又放進竈坑裡用茱萸薰了七七四十九天，那滋味兒說不出的難。

等堂兄與岳丈、岳母應對一番，招手喚進擡聘禮的族人，餘氏娘子歡天喜地的拉著丈夫去檢收聘禮的當口兒，木恩一把拉住了木易：“五哥，那三十吊錢，我不借了。”

木易一呆，登時就急了：“老九啊，原本不是說的好好的嗎？你借我三十吊錢，我把我的地抵你三年，怎就突然變了主意？”

妙齡此時正陪在父母邊歡喜地檢收聘禮，背對著他們，可那娉婷窈窕的小腰，依舊是說不出的迷人。

木恩便瞟著妙齡人的背影，道：“五哥你要討婆娘，兄弟沒話說，自然該幫你的。可是，你也不用非得重金娶一個如此年輕貌的孩兒家吧？難怪你一生積蓄都不夠用。兄弟幫你，是爲了讓你這一房有個後，可不是讓你不計代價，娶一個娥，不，你得把錢還我。”

木易趕把木恩往旁邊拉了拉，氣極敗壞地道：“說的什麼屁話！你家二小子去年春上剛娶的媳婦，那聘禮難道比我了？我就算找戶人家，專挑那又懶又醜的子，怕也不得這個價錢的聘禮？妙家肯把姑娘給我，那是我的福氣，你捻的什麼酸。”

木恩自然不好說自家婆娘前年冬天因病去世，如今見了這妙齡小姑娘，也不了心，自覺貌相比他堂兄要強上幾分，家境也好上許多，拆了堂兄這門親，說不定嫂子就能變娘子了。

木恩只是指著妙齡道：“堂兄你逛我，那姑娘小小年紀，還怕嫁不出去？肯如此便宜了你？”

木易順著他的目一看，輕啊一聲道：“那姑娘啊，那姑娘不是你未來嫂子啊，那是五哥我的小姨子，我要娶的妙家姑娘在那裡。”

木易往倉房門口一指，吉祥扶著門框，正神冷漠地看著這邊，看著那漸漸出笑容的父親，以及眉開眼笑的繼母和繼妹，彷彿被所有人棄不理的一個孤兒，黯然神傷。

木恩往吉祥那邊一看，這姑娘比方纔那姑娘大著三兩歲，可是瞧著出落得卻是更加水靈、更加俏了。尤其瞧眉鎖輕愁，黯然神傷的模樣，當真是說不出的疼人兒。

木恩那一顆心，登時好似被貓爪子狠狠撓了十七八道傷痕，火燒火燎的：“啊！五哥娶的，是那姑娘的姐姐？”木恩兩眼放地看向妙齡：“那妙家二閨，也肯嫁了麼？”

木易只想馬上完聘禮接，不想堂弟節外生枝，便誑他道：“自然是肯嫁的，可你要知道，一時半晌的，也不好尋個合適人家。”

木恩喜出外，自己比堂哥年輕，比堂哥家境富裕，比堂哥長得周正，如今一兒兩也都各自家立業了，留那浮財何宜，只消比他多出些聘禮，還怕不能娶了妙家這對姐妹花回木家？

木恩馬上撇下堂兄，向餘氏邊黏糊過去。

妙策這邊接了聘禮無誤，便回來與木易換婚書，這窮人家的納聘儀式雖然簡陋，也有六七道程序，兩下里正忙乎間，就見木恩湊到餘氏邊，悄悄低語幾句，還指了指妙齡。

餘氏然大怒，臉一沉，狠狠啐了木恩一口，罵道：“你這老東西，比我還要長著幾歲，偌大年紀，想娶我的心肝兒寶貝做你的續絃，簡直是恬不知恥，做你的春秋大夢。”

餘氏一通斥罵，噴了木恩一臉唾沫星子。木恩抹一把臉上唾沫，不服氣地道：“你那長，還不是嫁了我堂兄？你那次怎麼就不能嫁我了？我家肯比堂兄多出二十吊錢的聘禮，如何？”

餘氏冷笑：“你便是多出兩百吊、兩千吊錢，也休想我賣兒。比你堂兄？哼，你堂兄比你多了一份機緣，你可沒有！”

餘氏憤憤地推開木恩，走向妙策邊，木恩茫然站在那兒，心中只想：“機緣？什麼鬼機緣？賴漢娶好妻的機緣麼？我那堂兄樣樣都不及我，怎麼偏讓他有這般的好福氣？”

木恩正想著，忽然又被人推了一把，他正想得神，被人一推站立不穩，向旁閃出兩三步這才站住。木恩惱怒地扭頭一看，就見一個四旬婦人，臉上薄施脂，脣瓣薄薄如氏，顴骨高高，顯得比較刻薄。

那婦人材極其的圓潤，兩隻手也是白白，與那圓圓團團一張面孔極其相襯。穿一件昂貴的湖衫子，右手掌背抵在腰間，手裡著一隻滾綾繡邊兒的紅手帕，右手著一個蘭花指，尖聲道：“我說哪位是妙家的？”

妙策正與木易正在坊裡司儀的指引下進行最後一道程序，剛剛遞過婚書，聽見喝問，扭頭瞧見一箇中年婦人神不善，忙上前道：“這位娘子，我就是妙家妙策，不知娘子有何貴幹吶？”

“有何貴幹？”

婦人把眼一瞪，眼角白.簌簌而落：“你們家吉祥呢，今兒個說好了錢員外宴客，要有歌舞侍宴，昨兒個不曾向老告假，怎麼就敢耽誤了，害得歌舞缺了一人，一時又無人替補，讓老丟了臉面，嗯？老那‘張飛居’，何等講究的所在，出出的哪位客人不是貴人，這要毀了我‘張飛居’龐媽媽的名號，你們妙家擔當的起嗎？”

開得起大酒店的，都是背後有人，黑白兩道吃得開的人，妙策這樣在本地沒沒底的小門小戶可不敢得罪。

妙策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這樣，還祈恕罪、恕罪呀。實不相瞞，我這兒，今日納聘，不日出嫁，‘張飛居’這舞娘，是做不得了，我這裡向您陪個不是，從今兒起，我家吉祥就不去上工了。”

龐媽媽仰起頭來，哈哈地大笑三聲，臉上上乃至手上，白白的跟著一起哆嗦了一陣，霍地瞪向妙策，劈面呸了一口，噴得妙策下意識地兩眼一避，往後退了一退。

妙策抹了一把唾沫星子，睜開眼睛，就見胡羅卜一般細的一手指正點在他的鼻子尖兒上，龐媽媽冷笑連連：“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是什麼。”

龐媽媽另一隻手刷地一抖，變戲法兒似的打開一張紙，妙策離得太近，也沒看清上邊寫的什麼，只瞧著寥寥幾行字跡，底下還有紅的一個手指印兒。

龐媽媽刷地一下收了那紙，惡狠狠道：“這上邊黑紙白字說的清楚，你兩眼不瞎，看清楚了吧？”

妙策茫然道：“黑紙白字？不是白紙黑字嗎？”

龐媽媽劈頭蓋臉就是一記大耳，扇得妙策張口結舌：“老孃就喜歡這麼說，管你鳥事！”

妙策大怒：“打人不打臉，你這婆娘怎地如此跋扈！”

妙策瞪圓了眼睛，擼.著袖子就要上前，龐媽媽冷冷一笑，後四個魁梧大漢冷哼一聲，抱著雙臂齊齊踏前一步。

妙策訕訕一笑，放下袖子又退了回去，哼哼道：“好男不與鬥，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餘氏茫然道：“不知龐媽媽你究竟在說些什麼，那紙上的字，我沒看清楚啊？而……而且，我和丈夫，都不識字啊。”

“不識字是吧，那老孃念給你聽！”

龐媽媽左手刷地一抖，又把那張白紙變了出來，大聲念道：“賣文書。妙家吉祥，年十七歲，請中說合，願自賣自，爲‘張飛居’名下舞娘。三面言明，共計賣錢一百吊，分三年付清。

三年之，若吉祥不違規矩，念其孝心，允其回家自主。若後生事端，有中人以面承管，不與買主相干。恐後無憑，永無返回，立賣字存照。立賣字人：妙吉祥！中保人，李揚、白乾。帶筆人：荊沿。”

龐媽媽胖胖的手腕一抖，刷地一下又收了那紙，後兩個魁梧大漢又上前一步，俯視著妙策，沉聲道：“某就是李揚（白乾！）”。第三名大漢懶洋洋地擡一擡手，道：“某就是帶筆人：荊沿！”

妙策又驚又怒，扭頭怒喝道：“吉祥，你這死丫頭，給我滾過來！”

吉祥早聽清了雙方言語，同樣是又驚又怒：“龐媽媽，奴只答應去‘張飛居’做舞娘，沒說過要自賣自吶！”

龐媽媽把薄薄的脣一撇，道：“黑紙白字擺在這裡，當老誑你不？”

吉祥氣的發抖：“你……你騙我！我當初去‘張飛居’做舞娘，你可不是這麼說的，那契約……奴不識字，哪知寫了些什麼。”

龐媽媽冷笑連連：“你這麼說，是說我‘張飛居’坑人啦？好！小蹄子有骨氣，待抓了你回去，再跟你細細計較！來啊，把給我帶回去！”

木易一聽，便宜老婆這樣就要沒了，登時急了眼，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往吉祥前一攔，大喝道：“住手！吉祥是我娘子。婚書在此，誰敢搶人？”

龐媽媽把賣契抖出來，厲聲大喝道：“吉祥賣契約在此，便是我‘張飛居’的人，嫁不嫁人，老孃不點頭，誰敢做主？給我拿人！”

龐媽媽後四個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站人的魁偉大漢立刻欺向前，將張開雙臂的木易拎小崽一般提起，“啪”地扔到了一邊。

木家在利州可也是個不小的家族，雖沒出過什麼了不起的大人，但人多勢衆，卻也不是特別怕事的人家。

自家族人迎親被欺，木家人豈肯善罷甘休，登時一擁而上，一方佔了質量，一方佔了數量，就在李魚家的院子裡大打出手了。

當此時也，李魚與武大都督告辭，施施然地剛剛踱進自家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