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外四家軍”的說法,不是秦堪獨創,卻是朱厚照先提出來的。 M
朱厚照尚武,京師裡無論是皇宮還是豹房,都特意開辟出一塊演武場,以此作為他指揮軍隊演武之用,朱厚照讀過許多兵書,而且他也絕非趙括那種紙上談兵的誇誇其談之輩,他深知理論和實際的區別,所以讀完兵書後,對每個新學到的陣型也好,大軍前後的調也好,幾種兵的結合使用也好,全部付諸於演武場,總要親自調軍隊試驗過這些理論,才能完整地消化它,認同它。
去歲親征韃靼之前,朱厚照便有親自與韃靼小王子伯猛可決戰的念頭,於是大軍還未離京便給宣府,大同,延綏,遼東四大邊鎮的總兵下了調兵旨意,旨意的最後,竟對四大邊鎮的邊軍將士以“外四家軍”相稱,惹得四大邊鎮的總兵仿佛被青樓花魁主勾引了似的,莫名驚喜榮幸不已。
而邊軍與京營將士對調的說法,也是朱厚照的首創,而且這個說法很久以前便提出了。
正德三年年尾之時,朱厚照剛剛平定寧王朱宸濠叛還京,此戰朱厚照深京營將士戰力不強,軍心不盛,於是太廟獻俘之後便在朝會上提出京營與邊軍將士對調,每三年為一換,是為實戰練兵之故。
無可諱言,朱厚照的這種想法委實有些前衛,不過並非昏庸,反而很有道理,這位皇帝的尚武之好並非胡鬧,對於軍事確實經過了深思慮的,邊軍和京營互調便是神來之筆,堪稱絕妙。
只可惜朱厚照正應了唐大才子那句詩。“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如此絕妙的計劃在他人眼裡卻是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終不能被朝臣所容。甚至連最開明的李東亦無法認同這個想法。正德三年底。即將致仕的李東向朱厚照上了他政治生涯的最後一道奏疏,名為《疏諫京營邊軍兌調十不便》。針對的便是朱厚照提出的兌調京營和邊軍一事。
連開明的李東都上疏反對這個太過前衛的計劃,其余的大臣就更不用說了。
朱厚照對自己的天才腦袋沾沾自喜了沒兩天,便被鋪天蓋地的口水淹沒,那種覺比當頭一盆涼水淋下更痛苦。簡直是無數人掄圓了膀子劈劈啪啪扇了他無數耳,鼻青臉腫的朱厚照咬著牙……忍了,當然,邊軍京營兌調的計劃從此束之高閣,不見天日。
直到正德十三年,朱厚照又起了北征韃靼的念頭,早年的京營邊軍兌調的計劃再次萌芽。於是為了鋪墊,遂下旨將四大邊鎮的邊軍將士稱為“外四家軍”,原本打算親征歸京後正式將此事提上日程,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朱厚照卻不幸溺水昏迷。
今日秦堪提出邊軍京也正是時候,皇帝昏迷,京師群龍無首,大明各地藩王流寇盜匪蠢蠢已是必然,調邊軍京防范確實很有必要。
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帝若命懸一線,天下窺伺大寶的野心之輩何其繁多,若無一支強大的軍隊駐守京師,誰知會發生怎樣的巨變?
秦堪的話很簡潔,但說完後涼亭卻久久陷沉寂,楊廷和楊一清等人捋須沉默不語,保國公朱暉的臉卻有些難看,神有怒意。
朱老爺子的怒意很好理解,畢竟京師十二團營由他統領,十二營裡,每一營皆由一位開國侯負責,平日裡任何一營皆不得隨意調,必須由國公和國侯親眼見到聖旨和調兵虎符後才能調兵馬,十二位開國侯和一位保國公便組了京師這支銳之師的高層指揮,現在秦堪當著朱老爺子的面說什麼京營將士戰力堪虞,等於打朱暉的臉,老爺子焉能不怒?
“哼!調邊軍京?這說法是不是太駭人了?滿朝文武能答應嗎?陛下昏迷不醒,京師正是風聲鶴唳之時,一點點小火星兒都能將臣民之心點,這種時候調邊軍京,滿朝文武豈能答應?若陛下真有不測,另立新君已是必然,新君豈能答應臥榻之側有如此多的兵馬走來走去?”
朱暉的語氣不善,幸好亭在座之人同為一黨,彼此之間利益關系,否則依朱老爺子那火脾氣早就掀桌子翻臉了,現在只是語氣不善,足以證明他對秦黨是真。
秦堪朝他歉然一笑,道:“老爺子息怒,我的提議只是對事不對人,京營將士相比邊軍的戰力確實稍有不如,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我擔心陛下昏迷之事一旦傳遍天下,那些藩王和素有造反野心的流寇邪教們必然不會毫無作,能多調一些將士京防范總歸是沒錯的,畢竟藩王們皆是陛下的脈親人,理論上來說都有繼承大統的資格,可皇帝只有一人能當,那些藩王們可不是講道理的人,萬一爭搶皇位時做出什麼過激的作,京師有一支強大的兵馬彈方為萬全之策。”
秦堪語氣懇切,所言理,朱暉滿肚子火氣卻發作不得,只能重重一哼,不再說話。
楊廷和搖頭道:“秦公爺此言未嘗沒有道理,凡事防范於未然終歸是沒錯的,然而邊軍京不是小事,後果亦很嚴重,今晚過後陛下若被太醫們救醒,我等朝臣未經請旨便調兵京,陛下難免不快,若陛下不醒,來日新君即位,此舉亦免不了令新君恐慌甚至猜疑敵視,我們皆知公爺一片丹心國,可新君會這麼想麼?”
楊廷和的話令亭眾人連連點頭,顯然都很讚同。
秦堪神有些鬱卒,苦笑歎道:“說來說去,我終究落得裡外不是人,罷了,調邊軍京只是一個建議,既然此事不可為,不提也罷,我們便耐心等待陛下醒來吧。若是……”
秦堪語氣忽然變得複雜起來:“若是陛下不醒,這攤子局終歸要有人來收拾的,不是新君便是舊臣。”
唐子禾從豹房走出來時已是深夜。
深夜本是萬籟俱寂之時,但此刻豹房門外卻仍聚集著百多位朝臣。三五群聚在一堆竊竊私語。氣氛頗為凝重。豹房的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大紅蟒袍的司禮監張永。以及谷大用,戴義等宮中權勢太監滿臉殷勤地簇擁著唐子禾走出來。
聚集在門外的大臣們一楞,接著呼啦一聲全部圍上來,七八舌問著陛下醒否。
張永和谷大用屬狗臉的。對唐子禾一個模樣,對朝臣又是另一個模樣,轉換之快,變臉之自然,簡直是影帝級別。
面對朝臣們的焦急詢問,張永臉很不耐煩,揮了揮袍袖道:“陛下未醒。太醫們正在全力救治,多虧唐姑娘妙手,陛下命尚無大礙,諸臣工這便散了吧。回去後各守其職,勿使懈怠,時司禮監,閣和都察院自有商議。”
大臣們的吵吵嚷嚷聲裡,張永和谷大用等人朝唐子禾恭敬地笑了笑,然後轉過便回了豹房,豹房的大門在一眾大臣們的憤怒目中再次關閉,隔絕了門外無數人的複雜心思。
眾人的目落在唐子禾上,大家剛朝邁進一步,忽然數十名錦校尉衝出來將唐子禾圍住,非常蠻橫地將大臣和之間隔開,簇擁著唐子禾往外走去,整個過程裡唐子禾一言不發,神漠然,任誰也無法從臉上瞧出毫端倪。
眼看豹房關了,唐子禾也走了,聚在門外的大臣們又急又怒,卻無可奈何。
刑部尚書楊子麟看了看閉的大門,再扭頭看了看唐子禾的婀娜的背影,許久忽然重重一跺腳,怒道:“陛下生死何等大事,張永這閹賊一句話便將我等打發,視我等朝臣為何?走,咱們去找閣三位大學士,總要給咱們一個說法才是!”
…………
…………
從西華池東畔的涼亭離開,秦堪在丁順等人的護送下緩步走向金水街,此時街邊靜寂無聲,百十名侍衛靜靜立在馬車周圍,朝秦堪按刀為禮。
馬車的玉簾掀開,唐子禾那張絕俏麗的面容出現眼前,朝他嫣然一笑,出手招呼他上車。
秦堪也朝出一個笑臉,順勢便上了馬車,車夫手中鞭子輕輕揮落,馬車便在深夜無人的街上緩緩而行。
車,唐子禾輕著秦堪的太,聲道:“折騰了一夜,你一定很累了,時我為你推拿一番,去去乏意。”
秦堪反手握住的手,道:“先說正事,陛下此刻如何了?”
唐子禾猶豫了一下,臉凝重道:“不大妥當,溺水獲救終究晚了些,氣神志皆已極虛,怕是難醒了。”
秦堪一顆心頓時沉谷底,整個人如同墜冰窖,渾一陣陣發冷,臉也瞬間蒼白了。
“為了一支金簪……值得麼?”秦堪失神喃喃自語,眼圈迅速泛了紅。
唐子禾黯然歎道:“一代帝王,雄視宇四海,天下無人可比肩,英雄寂寞之時,為一個人的一支金簪而死,這樣的死法對他來說想必正是極好的歸宿吧,個中風旁人不懂,唯心自知。”
秦堪神悲愴,聲音愈發低沉沙啞:“我曾想象過我和他的結局,也許很多年以後,當我滿頭白發垂垂老矣,巍巍地邁著蒼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進皇宮,朝那位相大半生,既是君臣又是知的他最後施一次人臣之禮,靜靜向同是老邁的他告別,約定來世再見,最後我離開皇宮,躺在家中的床榻上,幾位妻妾和一群子們圍在邊,聽著他們悲痛的哭聲,帶著笑容漸漸辭世,而他,坐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殿,回憶起我和他這些年一起做過的好事壞事,仍像個孩子般哭哭笑笑,待我葬禮之時,他被人攙扶著走到我墳前,和我最後說說話兒,最後給我的墳頭敬一碗酒。算是對我和他一生的君臣之義做個了結,有始有終,彼此不負今生……”
秦堪的語氣很平靜,但眼淚卻忽然出了眼眶。
很陌生的。從來到這世上第一天到現在。從未流過淚的他,此刻卻淚如泉湧。無法抑止。
“我想過我和他的無數種結局,但……從來沒想過,他的結局竟是如此這般!太早了,太快了。太突然了,人生無常,我們總是在最無防備之時,便被上天驟然奪去一切,不論份高貴還是低賤,上天對誰都是公平的,只是我沒想到。這種公平竟然會降臨到他上……”
見秦堪罕見的流淚,唐子禾也驚呆了,沉默許久,一雙纖手輕輕拭去了他的淚。道:“人生禍福難測,帝王和匹夫都是一樣,壽數和富貴皆由天定,你莫太傷心,更不能自陣腳,很多事等著你做,如今的你已不是孑然一人,你的一個念頭決定著無數人的生死,你可以傷心,但不能。”
不愧是曾經號令千軍萬馬的元帥,連安人都這般理智冷靜。
秦堪噎了幾下,道:“盡你所能,陛下能救醒嗎?”
唐子禾垂頭道:“我只能盡力延他十日命,或許十日之後能有轉機……”
秦堪一楞,接著皺起了眉:“你剛才說無法救醒他,現在又說十日後有轉機,究竟什麼意思?”
唐子禾抬頭正視著他:“十日已是我的極限,原本他連今晚都撐不過去的,我恨這個皇帝,剛才在豹房裡,我什麼都不必做便足以讓他死在今晚,但我還是選擇了救他,只因他是你的君王,也是你的朋友,我害死一個皇帝毫無顧忌,但我不能害死你的朋友,我承擔得起天下人的仇恨,但我承擔不起你對我的失,此刻他還活著,只因他的運氣好,十余年前認識了你這個朋友,他托了你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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