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寧香坐在床沿上,手裏著一麵圓形鐵架鏡子,鏡子背麵是半新的雙喜和鴛鴦印花,看著鏡子中年輕的自己出神,任由心跳一下重過一下,一下快過一下。
就在十幾分鍾之前,還是一縷殘存世間的無形幽魂,日日飄在紙頁筆尖或而繡線桌角之間,無聲看著屬於別人的冷暖悲歡。
以為自己的結局就是神魂湮滅,完全消失於世間,不留下一存在過的痕跡,結果沒想到漂泊那麽多年,意識陷無盡黑暗之後再睜開眼,竟然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圓形鏡子裏的,是十九歲左右時候的樣子,臉蛋上還有尚未褪完的嬰兒,那是後來人所說的膠原蛋白。臉蛋上有幾分氣,眉線、眼線和線都清晰如畫,擔得起“溫婉致”四個字。
要不是長得漂亮,格溫可人,笑起來能甜木湖鎮的風,更是十裏八鄉最嫻淑能幹的好姑娘,已經幹到了大工廠領導層的江見海,又怎麽會願意娶這個鄉下的文盲小村姑?
回想前世,江見海娶當繼妻的時候,已經在蘇城一個綢廠中幹到了副廠長的職位。因為他從小就上學讀書,在工廠裏又不斷學習進修,所以已經和鄉下人在了不同層麵上。
男人從來都比人現實,隻是不常袒真實心聲罷了。江見海第一任妻子因病去世以後,他對於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要求並不低,一心想找個有文化有見識的,最好還能是城裏的姑娘。
當然,他首要的一個要求就是不考慮二婚的。
但江見海自己是二婚,不止結過一次婚,前妻去世後還留下了三個孩子。不條件好的孩子,對江見海本的條件很滿意,但一聽到要給三個孩子當後媽,那瞬間就搖頭不幹了。
寧香也不是上趕著要給人當後媽的人,對江見海極其滿意的是家裏人。
婆找上門後,母親胡秀蓮每天在耳邊嘮叨,說人結了婚就是要養孩子的,養自己生的也是養,養別人生的也是養,男人有本事,婚後有依靠才是實實在在的。
寧香哪裏聽不出來,父母是想給家裏找一個依靠。
七十年代的時候,工人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副廠長那是正兒八經的領導。嫁給這樣的人,家裏可以沾上許多,不管出門在哪裏,都能到別人的尊重,不愁日子過不好。
況且,江見海在結婚之前剛被安排去外地考察學習,組織上已經說了,學習完一年,回來就升他為廠長,那可就是一把手了。
寧香一輩子沒為自己活過,讀書讀到二年級便被迫輟學帶弟弟妹妹,沒日沒夜做繡活掙錢養家,連這場婚姻,也單純是為了讓家裏日子好過,給家裏找一個可以沾且依靠的對象。
和江見海算是相親認識的,江見海對於和的相親並不積極,因為他心底裏不想再娶一個鄉下文盲人。之前他也看過幾個鄉下的,別人都願意嫁給他,但他自己不願意。
他之所以會應下和寧香的婚事,自然是發現自己給三個孩子找媽實在不容易,條件好的他找不到,而條件不行的他又看不上。在所有條件不好的當中,寧香算是最突出的一個。
寧香長得漂亮,典型的江南水鄉長大的溫婉孩子。眉眼五很致,笑起來有一種人心裏生甜的覺,雖然隻會說些大白話,但是是十裏八鄉公認的能幹加溫婉賢淑。
寧香這樣的,給他的三個孩子當後媽,自然不會虧待了孩子們。他轉念想想,自己不單單是找老婆,還是給三個孩子找媽,綜合權衡下來,最後就應了這一門婚事。
自古以來後媽就和“惡毒”“壞”這些詞分不開,寧香從沒天真地以為給人當後媽是件容易的事。婚後的飛狗跳也證明了這一點,江家的三個孩子很排斥,把當敵人。
婚後的後半生,寧香人生的全部容就是——幫襯娘家,用耐心和真心去獲得三個繼子繼的認可,當個好後媽,孝敬刁鑽刻薄的婆婆,在婆婆去世以後,帶繼子繼進城伺候江見海。
奉獻一生,換來的是什麽呢?
是才的弟弟妹妹在言辭間流出的瞧不起,是江見海對如對保姆似的“”,是繼子繼被養大才後也未過一聲媽,是江見海去世後,繼子繼把他和他們的親媽合葬,是人生的盡頭躺在空屋裏,聽著屋外簌簌的雪聲,孤冷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是被榨幹最後一“價值”後死的,唯一沒有被榨的“價值”,大約就是一輩子都沒有生孩子。倒不是不想生,隻不過是為了家庭和諧和幸福,被迫放棄了而已。
而被綁架著放棄的又何止是自己的生育權,放棄的簡直是自己的一輩子。
“嘭”的一聲巨響,寧香被嚇得渾打一個激靈。回過神,下意識轉過頭去看,隻見是的三個繼子繼,趴在房間門外看,不小心絆倒了牆角的臉盆架子。
紅印雙喜的臉盆架子和搪瓷盆,砸落在門框邊上,還有一條半新不舊的巾,都是辦婚禮時候新置辦的東西,又土又豔的喜慶,現在看著覺得很刺眼。
三個孩子看驚了寧香,架子不扶盆和巾也都不撿,轉就躥了出去。他們一溜煙跑到他們李桂梅麵前,掐腰著氣說:“好婆,醒過來了……”
寧香是醒過來了,徹徹底底醒過來了。
沒有起去扶臉盆架子撿巾,而是收回目,抬手輕輕一下額頭上紗布的傷,把手裏的鏡子放下來,起站到掛曆前,聞著從窗裏飄進來的桂花香,認真去分辨適應現在的時間。
現在是一九七五年,和江見海在年初的時候領證辦了婚禮。
因為江見海對不是特別滿意,心裏總有些憾,所以年初婚禮辦完的第二天,他就收拾行李去了外地做考察。又因為考察學習非常忙,路程很遠,這年代通也不發達,所以他基本也不出時間回家來。
於是,寧香自己在江家一呆就是大半年,獨自麵對刁鑽的婆婆和三個不省心的孩子,任勞任怨地伺候他們,像個江家花用一百塊彩禮買來的丫鬟一樣。
江家老小四個,都覺得寧香是高攀了他們家,來他們江家就是過好日子的,所以對寧香非常不客氣。婆婆李桂梅最會使兒媳婦,也最會刁難兒媳婦,三個孩子更是有事沒事合起夥來折騰寧香。
寧香這一次昏倒,就是被繼長子江岸手猛推了一把,猝不及防沒能站穩,腳下一個趔趄摔倒,額頭磕在了桌角上麵,直接磕昏了過去。
回想前世,在剛嫁過來的幾年當中,這種事算是日常裏最尋常不過的事。
江家人本不把當是一家人,從始至終都是外人。繼子繼推是尋常事,沒事衝吐口水吼罵把當傭人待,也是尋常事,婆婆李桂梅隻會說一句——小孩子不懂事。
對應好時間,寧香深深吸口氣。
九月下旬,正是桂花開放的時節,院子裏的桂花香過窗框,滲到心肺深。
寧香呼出吸心肺深的香,轉拿過樟木箱子上的黃提包放床上拉開拉鏈,隨後打開櫃的門,往包裏收拾了幾件當季的服。剩下的洗漱用品,也都收了一些。
剛收好拎著提包準備出門,李桂梅帶著江家的三個孩子從外頭回來了。進屋看到臉盆架子倒在地上,開口就是一陣嘮叨,一聽就是怪寧香沒有給扶起來。
寧香現在再聽到李桂梅的絮叨,隻覺得嗡嗡嗡像蒼蠅一般,嗡得人腦子疼。沒多去管李桂梅,甚至沒多看,直接拎著黃提包繼續往外走。
李桂梅這下看出不對勁了,盯著寧香就問:“你拎個包做什麽去呀?”
寧香稍停一下步子,轉頭看向,“回家去。”
李桂梅眼睛一瞪,“瞎七搭八,這裏不就是你的家?你還要回哪個家裏去?怎麽你還鬧脾氣呀?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是故意推得你撞腦袋,你一個大人,能跟小孩子置這種氣啊?”
寧香撇一眼江岸,江見海這個大兒子,如今也有十歲了。十歲還小麽?十歲的時候都是大人了,弟弟妹妹都是親手帶大的,平時還要做繡活掙錢養家,做什麽像什麽。
前世也這麽對自己說,孩子們都還小,而且抵後娘都是正常的,所以無限包容這三個孩子,帶他們長大才。後來這三個孩子也算接了,但對的稱呼一直是“香姨”。
原本也沒在意過稱呼上的事,想著孩子把自己當媽了就行了。可到後來才發現,他們從心底裏還是沒把當自家人,辛辛苦苦一輩子,最後還是外姓之人。
生活中的很多小細節會讓人心涼,真正心底涼的時候,是江見海死後,長子江岸直接做主讓江見海和他們的親媽合葬,而這個為他們付出大半生的後媽,到死都是“第三者”。
江見海在的時候,在江家就完全沒有家庭地位,沒有說話的權利,連句氣話都沒說過。江見海死後,更是半點發言權沒有,繼子繼本就不問的意見,也不考慮的。
在他們看來,他們的父親養了一輩子,江見海去世後,他們又按月給錢養了的老,已經對非常夠意思了。如果想跟他們的親媽比,想取代他們親媽在江家的地位,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想完人生盡頭的那些事,寧香沒說話。把目從江岸臉上收回來,也沒搭李桂梅的話,拎著包徑直出門去了。
李桂梅看是來真的,跟出門就衝喊:“誰家的媳婦兒子推一把就回娘家?像個什麽樣子?不怕人笑話你就回,可有點當娘的樣子沒有?”
寧香懶得浪費口水跟吵架,愣是沒回頭,拎著包出門沿巷子走了。
江岸還懵愣在原地,他被剛才寧香看他的那一眼看愣了。他也說不明白,隻覺得寧香這一回看他,眼神裏有點戚戚的東西,他胳膊上都起了皮疙瘩。
要知道他這個後娘,平時一直是個溫吞得跟個麵人似的人,說白了就是沒脾氣好欺負,勤勤懇懇隻會埋頭幹活。像今天這樣眼神微冷帶著疏離和緒,還是第一次。
寧香出門後沒多一會,鄰居家的老婆子拄拐杖過來湊熱鬧,到了李桂梅麵前就開口問:“這不是剛醒過來,怎麽拎包走了?還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李桂梅咬咬那一口黃牙,心裏也覺得不得勁。寧香嫁到江家這大半年,一直都是任勞任怨毫無怨言的,這樣冷臉回娘家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和江岸置氣,怪得很!
對鄰居老婆子說:“誰知道?醒過來二話沒說,直接拎包就走了。莫名其妙的嘞,想走就走好了呀,我不攔,也別想我請去,有本事呆在娘家別回來了,慣得1
老婆子笑笑,“嫁出去的閨潑出去的水,娘家能讓呆幾天?過兩天自己就回來了。”
李桂梅往門外瞪一眼,“回來沒好樣子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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