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月很,謝寶真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浸帕子,將謝霽的手仔仔細細地拭干凈。
河水倒映著岸上的燈火,浮著碎金一般的芒。謝霽垂眸著小心翼翼為自己拭凈手上跡的,視線落在被燈火染深栗的發髻,許久方啞聲道:“棗泥糕丟了,我再給你買。”
“不必了,現今沒心再吃。”謝寶真了謝霽指骨的傷,低落道,“怎的每次傷的都是手?九哥的手這般好看,傷了多可惜。”
謝霽蜷起手指,說:“不疼。”又沉下嗓音,擰眉道,“你呢?他可曾傷到你?”
“不曾,你來得及時。”說著,謝寶真抬起眼,看到謝霽眼尾的一點暗紅,便直起子道,“別,你這里有滴。”
說著,謝寶真按著謝霽的肩傾,在他訝然的目中湊近,食指挑著帕子的一角細細地抹去他眼尾的一點污。
有風,水面起了波瀾,影疊變幻。謝霽渾繃,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唯恐驚破這一個好的夢境。
謝寶真得很認真,心無旁騖,直到在謝霽深邃的眼波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兩人的距離如此之近,仿若耳鬢廝磨。心中一悸,后仰拉開些距離,不知為何開口竟有些結,著團一團的帕子磕絆道:“好、好了。”
風過無聲,謝寶真的發,亦吹皺了一汪平靜的心湖。面前,謝霽的眼中凝聚著最深沉的夜,也倒映著最明的。
他淡的抿著,結上下滾,有那麼一瞬,他似乎微微前傾了些子,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湊上前的時候,岸上的火被遮擋,眼前像是落下一片翳。謝寶真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只是下意識覺得心跳加快,咽了咽嗓子,手指不自地了那團皺的帕子……
不知道自己在張什麼,亦或是期待什麼,只覺得此時的謝霽有著攝人心魂的俊,無形的氣場迫得幾不能呼吸。
喧囂遠去,連呼吸都變得很安靜,然而在兩人的鼻尖還有寸許距離的時候,謝霽停住了。
半晌,他輕輕垂下眼,睫幾番抖,而后扭過頭極其低啞道:“……該回去了。”
莫名的張消失,謝寶真松了口氣之余,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那夜回去得晚,秦墨的事沒能瞞住,謝寶真一五一十地向父兄解釋了謝霽揍了秦墨的緣由,心中不由替九哥忐忑。
然而謝乾聽后并未苛責,思索良久,只沉穩道:“這件事的確是秦家小子失禮在先,強人所難已非君子之道,你們并未做錯。”
國公府上下在對謝寶真的事上永遠是同仇敵愾的,梅夫人亦冷哼:“可惜了秦尚書和其夫人一世名,竟敗在教子無方之上。好在這門親事未曾應下。”
今日謝淳風在宮中值夜,并未回府,否則若他在場,秦墨那小子必定要傷上加傷。
謝臨風正巧從院外進來,看了眼廳中沉默立的謝霽,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妹妹,不疾不徐道:“此事若鬧大,恐對寶兒的名聲不利,就看秦府那邊如何理了。如若他們非要鬧,謝家自然不會任人宰割,是非黑白半步也退讓不得……寶兒,阿霽,你們下去睡罷,天塌下來亦有我們頂著。”
謝臨風談吐舉止斯文,不似謝淳風那般勇武好斗,但向來言出必踐,從不食言。
謝寶真放了心,告禮退下,行至院墻邊的回廊,快走兩步跟上謝霽的步伐,與他比肩道:“九哥別怕,有阿爹和兄長們撐腰,秦家便是勢力再大也不敢拿你怎麼樣的!”
謝霽放緩腳步,著邊聲安自己的青蔥,不由和了目,微微一笑。
秦家是不能明著拿他怎麼樣,但皇后能。
謝霽有預,這件事怕是不會就此罷休。
夜里亥時,謝府正廳中,凝重的氣氛并未消散。
謝乾吹了吹茶末,問道:“打探得如何?”
謝臨風將方才出門打探到的消息一一俱報,道:“太醫連夜進了秦府,聽說秦墨回去后吐了好幾回,昏厥了一盞茶的功夫,頸部掐痕明顯,有傷……怕是,傷得不輕。”
謝乾沉默,端著茶盞若有所思。
“那種況便是淳風在場,也不會下如此重手。謝霽當時至有一瞬,是真的想要置秦墨于死地。”說到這,謝臨風臉上出疑的神,“奇怪,他哪來那麼大本事?”
“他從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在試圖瞞著什麼。”謝乾嘆了聲,“這孩子吃過苦是真,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也是真。我觀察過他,進謝府時雖然瘦弱,但骨量結實反應靈敏,實非愚鈍無能之人。”
“難怪我總覺得他明明笑得溫和純良,卻總教人看了冷得慌。”想了想,謝臨風又補充道,“但他對寶兒倒是極好,也不知其中幾分真幾分假意。畢竟寶兒那小傻瓜,可是有不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呢。”
“這些話別讓你娘聽到,否則又要多想。”謝乾正道,“阿霽這孩子雖有行差踏錯,但本不壞,他只是……過得太苦了。”
“兒子明白。”謝臨風微微一笑,“那麼接下來,就看秦家怎麼置了。”
一連好幾天,尚書府皆無靜。
午膳時提及此事,謝寶真憤憤道:“夜里堵截姑娘,本就是他們理虧在先,哪里還敢上門興師問罪?”
謝乾點頭道:“這幾日朝中見秦甄,他都是面如常的同我寒暄,似乎并未將秦墨挨打之事放在心上。想來秦家重名聲,不鬧事最好。”
一旁,謝霽咽下中的飯粒,眸中一派深沉:算算日子,怕是風雨將至了。
九月十九是皇后壽辰,并未大肆辦,只于后宮中置了酒席,邀請一眾嬪妃命婦及眷等進宮參加宴席。
出乎意料的,謝府除了謝寶真和梅夫人外,謝霽也在邀行列之中。
雖說往年皇后設宴,也會邀請些德才兼備的貴族子弟宮寫詩作賦,可謝霽上個月才將皇后侄兒揍了一頓,此時皇后宣召,明眼人都能猜到多半是為翻舊賬而來。
當日,謝寶真卯時便起來梳洗妝扮,前前后后花了近兩個時辰。出門時天涼,天空蒙著一層黯淡的灰,謝府的馬車已等候在門前道上,眷與謝霽分乘兩輛馬車。
謝寶真并未上自己的那輛車,而是提著繁復的擺行至謝霽馬車旁,掀開簾子喚道:“九哥?”
一只骨節好看的手拉開車簾,謝霽俊逸的面容呈現眼前。
他沒有職封號,故而宮只穿了月白的素袍子,墨玉腰帶,髻上簪著一支白玉簪,鬢角垂下兩縷,端的是眉目深邃如畫,氣質冷然,頗有謫塵年之態。
簾外,謝寶真紅妝俏麗,眉間的一點花鈿明非常。眨了眨眼,抹了淡淡胭脂的紅輕啟,珠伶俐可,安道:“皇后娘娘雖是秦墨的姑母,卻并未忠不辨之人,何況有阿娘和淳風哥哥在,你不必害怕。”
原是來寬自己的。
謝霽不自揚起一個極淡的弧度,著見的明麗容,輕輕‘嗯’了聲。
“若皇后娘娘真是為秦墨撐腰,那我便……”謝寶真想了想,一咬道,“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解釋,那夜是秦墨輕薄在先!”
“不可。”未料,謝霽沉了臉,看著認真道,“這般眾目睽睽,會壞了你的名聲。”
謝寶真趴在車窗上,小聲嘀咕道:“名聲又沒有你重要。”
謝霽嘆了聲,道:“莫沖,我不會有事。”
“何以篤定?”謝寶真問。
謝霽端坐,垂眸道:“賭一把而已。”
正聊著,梅夫人一命婦禮彩燁然地出了門,揚聲道:“寶兒,上車。莫要誤了時辰!”
謝寶真應了聲,又回首看了眼仍挑開簾子的謝霽,彎著眼燦然一笑道:“宮中見,九哥!”
梅夫人柳眉紅,一禮大氣。路過謝霽馬車時,腳步一頓,繼而意有所指道:“既是沒做錯事,待會了宮,你盡管直脊梁說話,左右有謝府為你撐腰!”
說這話時,梅夫人的面依舊冷艷,并沒有看著謝霽,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落在心間極溫度。
謝霽眸一,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不曾給予他毫笑意的人,心中涌上一復雜,道了聲“是”。
雖是深秋,坤寧宮依舊繁花似錦。
皇后是個年輕干練的人,容貌在后宮中算不得十分出眾,卻勝在妝容得干凈,柳眉目,釵鈿髻,一襲搖曳的是泱泱大國的威儀。落了座,手虛扶起行禮的眾人,而后問道:“誰是謝家九郎?”
聞言,謝寶真心一,下意識去。
男客席中,白墨發的謝霽出列再拜。
皇后瞇著眼打量他片刻,方笑道:“上次圍獵不曾細看,今日一瞧,這年郎的樣貌倒是極佳。只是這般形怎麼看,都不像是魯之人吶。”說罷,輕輕招了招手,示意道,“諸位隨意暢飲,不必顧忌,本宮與謝九郎說幾句家常。”
于是安靜了一瞬的宴席又熱鬧起來,竹聲和談笑聲蓋住了皇后與謝霽談的言語。
謝寶真如坐針氈,唯恐謝霽因中秋那晚的事罰。幾次想要起去向皇后解釋,皆被梅夫人拉住。
梅夫人神如常道:“坐好,吃你的。”
“可是……”
“總歸不會在壽宴上罰他,再說,今日是淳風當值,自會護他。若是這點事都應付不好,謝霽便枉流了那一脈。”
什麼脈?梅夫人并未細言。
謝寶真只好悻悻坐下,眼神不住往謝霽瞟,又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不由味同嚼蠟。
而主席之上,皇后并膝端坐,接過宮婢遞來的茶水吹了吹,紅在杯沿上落下紅印,淡然問道:“聽說,你打了本宮的侄兒?”
謝霽形拔如竹,啞聲道:“是。”
未料他是這樣一副糟糕的嗓子,皇后頗為驚異,似是惋惜道:“你的嗓子,配不上你的樣貌。這樣罷,雖說秦家是本宮母家,但本宮也并非偏袒之人,你不妨說說為何要打墨兒?那樣狠厲的手,若是再多打兩拳他便沒命了……不知什麼嫌隙,你對他這般仇恨?”
謝霽沒說話。
皇后皺眉,聲音已是不悅:“怎麼,連理由都不愿意說?”
“他欺負,我妹妹。”
“你是謝侍郎的孤,孑然一寄居英國公府,哪兒來的妹妹?”
前些日子秦墨進宮訴苦,只道是路上與郡主攀談時,無故被謝九郎毆打。皇后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偏信秦墨的一面之詞,心中已有了郁氣,索借壽辰之日宣謝霽進宮問責。
原先只打算口頭教訓謝霽幾句,并不想與謝府鬧僵,但見謝霽態度冷淡,便也來了氣,挑了挑眉道:“你且說說,我那侄兒,如何欺負你妹妹?”
此地人來人往,眾目睽睽之下,謝霽自然不能說出當日細節。
雖然謝寶真說不在乎名聲如何,但謝霽就是舍不得半點委屈。
皇后等了半晌沒有等到回應,暗道這謝九郎倨傲無禮,聲音便也冷了幾分,不似先前那般和煦,放下茶盞道:“不說話?你可知無故毆打皇親該治何罪?若無話可說,本宮就要定你的罪了。”
正此時,傳來太監一聲唱喏,道:“皇上駕到——”
眾人匆忙伏地跪拜,皇后與謝霽的談話亦被打斷,退至一旁行禮。
皇帝元凌穿了一朱紅繡金龍的常服,頭戴鎏金冠,依舊宇軒昂之態。只是和兩年前相比,他上多了些儒雅短髭,看向眾人道:“都起來罷,該吃吃,該喝喝,莫要拘謹。”
說罷,皇帝又看了看一旁跪拜的皇后和謝霽,朗聲道:“你們也坐。”
皇后退至次席坐下,將主位讓給皇帝,笑著道:“圣上日理萬機,怎的到臣妾這兒來了?”
皇帝整了整袖袍,溫聲笑道:“也沒什麼,聽聞你在追查秦尚書之子被揍一事,便來聽個熱鬧。”
聞言,皇后的笑僵了一瞬,隨即很快恢復正常。
皇帝像是沒有看見的臉般,依舊溫言說:“聽聞秦尚書之子求親不得,便深夜堵截永樂郡主,可惜被謝九郎察覺了,挨了一頓揍……皇后,你說按本朝律令,調戲郡主該如何置?”
一番話使得事峰回路轉。
未料是這般,皇后的臉瞬間變了。
“按本朝律令,輕薄公主郡主者,當……抄沒家族,流放三千里地。”皇后有些不安起來,看了眼謝霽,咬牙起道,“皇上明鑒!臣妾先前并不知是此,來謝九郎也只是為了詢問真相,而非……”
“好了,朕又沒怪你。只是謝九嗓子有損,說不得幾句話,你問他不是等于白問麼?依朕看,抄沒流放著實重了些,便讓秦尚書在家好好教導兒子君子之道,沒教好之前莫要送他仕為,免得壞了朝堂風氣。”
輕飄飄帶著笑意的一番話,既是為謝霽解了圍,又斷了秦家后人的仕途,皇后已然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咬牙伏地稱‘是’。
謝霽旁觀一切,心中冷然:謝淳風將消息傳遞得很及時,這一把姑且算是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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