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和金吃著喝著不耽誤打仗。

嫂子開始還拍著金說他：你怎麼這麼說話！拍了幾回本沒用，再看小陸子、大頭、竄條三個，一會兒幫著這邊，一會兒跟在那邊，架秧子起鬨，知道這是他們兄弟之間玩笑，也就放開心，看著他們玩鬧。

蠶姐兒能聽懂些話兒了，正是喜歡聽大人說話的年紀，挨金坐著，聽話兒聽的咯咯笑個不停。

二壯還不到聽懂話的年紀，興的坐不住，吃一口，就要跳起來，圍著桌子，不停的跳著，嗷嗷的。

狗子跟在他哥後面，二壯吃一口，他也吃一口，二壯在前面跳，他跟在後面，一邊跳一邊嗷嗷。

柳家老太太嚨響亮的訓斥著兩個孫子。

一頓飯吃的熱鬧無比。

吃好飯出來，已經戌正前後。

黑馬和金勾肩搭背，腳步雖然歪斜，卻歪斜的一模一樣，一起嚎著：彥章打馬上北坡……人生一世莫空過，縱然一死怕什麼……

兩人後面，大頭在中間，胳膊架在小陸子和竄條肩上，搖頭晃腦，完全不搭調的吼著：上北坡啊上北坡……怕什麼啊怕什麼……

李桑揹著手，走在前面，被幾個人吼的時不時挖挖耳朵。

剛過了白虎橋，如意從旁邊一步上前，迎上李桑見禮。

李桑看到如意，站住ꓹ 下意識的往四周看。

“世子爺就在前面，等了好一會兒了ꓹ 想跟姑娘說說話兒。”如意落低聲音笑道。

李桑點頭應了，轉等一路嚎的黑馬和金過來，拍了拍黑馬ꓹ “你們先回去，不用等我。”

“呃！”黑馬打了個酒嗝ꓹ 看到了如意，再呃了一聲ꓹ 趕點頭ꓹ “知道知道，知道了，老大放心。”

“老大放心。”金著頭，醉眼朦朧的衝如意揮著手。

李桑跟著如意，往前幾步，拐進條巷子。

顧晞就站在巷子口，見李桑過來ꓹ 笑道：“那家就是金姐姐家？如意說院子裡熱鬧得很。”

“嗯，”李桑仔細打量著顧晞ꓹ “出什麼事兒了？”

“沒事兒。”顧晞答的極快。

李桑嘿了一聲。

顧晞側頭看了一眼ꓹ 揹著手ꓹ 往前走了十幾步ꓹ 低低道：“永平侯府沈大娘子，到開寶寺後的行雲庵修行去了。”

“嗯？”李桑一時沒反應過來ꓹ 片刻ꓹ 喔了一聲ꓹ “落髮了？”

“還沒有，不過ꓹ 落不落髮沒什麼分別。沈大娘子是個有主意的，看起來，是打定了主意去的。”顧晞似有似無的嘆了口氣。

“爲什麼？”李桑微微皺眉，看著明顯有幾分寥落的顧晞，接著問了句，“跟你有關？”

“不知道。跟我，能有什麼。你這話問的！”顧晞含糊了句，側頭斜瞥了李桑一眼，“原本，議過嫁給二爺的事兒，大哥和我議過，也和皇上說過。

前幾天，沈娘娘和大哥說，想把沈大娘子定給我，我回絕了。”

李桑慢慢喔了一聲。

“我這個人脾氣直，有點什麼事兒，都在臉上，不像大哥，凡事能藏得住。

沈大娘子人很好，可父兄，跟我有仇，結親是兩家的事兒，不是兩個人，我和沈家，沒法結親。

再說，我早就立過誓願，不滅南樑不家。

如果滅不了南樑，那就更不用家了。”顧晞腳步穩穩，聲調緩和。

李桑還是喔了一聲。

“你見過沈大娘子幾回？”顧晞走出一段，看著李桑問道。

“兩三回吧，我專程去看過，沈贇剛死那時候。”李桑沒有瞞。

“我沒想到竟然會出家修行。”顧晞仰頭看了眼天上已經殘缺的月。

“嫁漢嫁漢，穿吃飯，窮人家子，嫁人是爲了吃飯穿。

像沈大娘子，像你們這種，不愁吃不愁穿，嫁不嫁漢，有什麼要？”李桑悠悠哉哉道。

顧晞完全沒料到李桑會說出這麼一番話，頓住步，瞪著李桑，有一瞬間，他覺得他沒反應過來。

“世間多數子，都是隨波逐流，不會多想，不想多想。大家都是長大了就嫁人，嫁了人生孩子，生了孩子養大，養大兒子娶媳婦，養大閨嫁人，接著生孩子，養大，娶媳婦嫁人。

大家都這樣，也這樣。

可也有些子，會多想一點點，也許就會想，爲什麼要嫁人呢？嫁人是爲了什麼？就爲了嫁人生娃兒養大，再嫁人再生娃兒再養大？

然後就會想到，我不想這樣迴，我不要這樣過日子，要是嫁人，我在這樣才肯嫁，或是那樣才嫁，要不然寧可不嫁。

沈大娘子那雙眼睛，明亮得很，很聰明相，看樣子是個想的比別人多的。

人吧，不能多想，想多了很容易出家。”

李桑閒閒散散的接著道。

“聽你這麼說，這出家，跟出嫁也沒什麼分別。”顧晞有幾分哭笑不得。

“分別還是有的，出家自在多了，特別是像沈大娘子這種高門貴。”李桑斜看了眼顧晞。

顧晞呆了一瞬，唉了一聲，失笑道：“你這麼一說，這出家，好像不是壞事，倒了好事兒了。”

“一個人，一個人，要是能想出嫁就出嫁，想出家就出家，這份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就很難得了。

出嫁也好，出家出罷，是不是好事兒，要看各人自己。

不過，不管怎麼樣，不願意出嫁的時候，能避進庵堂，出個傢什麼的，而不是走投無路，這一件，至不是壞事兒。

最怕的，是走投無路，茫茫人世間，一無際，卻無可容。”李桑微笑道。

“也是。”顧晞沉默良久，嘆氣道。

“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這是七公子的話。”李桑看了眼顧晞。

“我在宮裡的時候，姨母還活著，那時候，沈家人進宮不容易，除了沈明書在老二邊伴讀，大家一起上學，天天見，沈家別的孩子，一年見不了幾回面。

姨母大行前，我就出宮了，就更沒機會見面了，也就是每年給大哥過生辰的時候，一起吃頓飯。”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桑嘆了口氣。

“你這話，”顧晞搖頭而笑，“很早的時候，我跟大哥說過一回類似的話。”

顧晞的話頓住，那一回，他和大哥說的是阿玥。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不知所起，就一往而深。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大約就像我現在很想念姨母。一想起姨母，不是不知所起，而是，都是一件一件的事。

我自小練功，起得極早，不管多早，一睜眼，姨母必定在旁邊。

我閉著眼睛哭，姨母就抱著我，說我：晞哥兒哭一隻小花貓啦，今天哭小花貓，也要練的像一隻小花貓那樣，又靈巧又厲害。

我書念得好，夫子誇獎我了，姨母開心的抱著我轉圈。

我小時候，父親見到我時，總是一臉嚴肅的瞪著我，我那時候很怕他，姨母就站在我後面，跟我說：晞哥兒，把頭擡起來，他瞪你，你也瞪著他，他不慈，你就不必孝。”

李桑聽的擡手拍了下掌。

顧晞失笑，側頭看著李桑，“大哥說你滿江湖匪氣，倒沒說錯。”

“我不過覺得先章皇后極其明理明白，說得對而已。”李桑笑道。

“以前唸書，夫子說，世人懷念故鄉，懷念某地，不是因爲那些地方，而是因爲在那些地方的人，和事，他懷念的，是陪過他的人，是經歷的事，是他在那兒的一段過往而已。

我覺得應該也是如此，某一個人，你想念，就會想到和一起說過的話，一起經歷過的事，一起看過的景，而不是看上一眼，就一往而深，那豈不是一片虛空？”顧晞接著道。

“這是你。有些人，就是看了一眼，一眼萬年，一往而深，從此不能自撥。

這世上的人，多的如恆河沙，人多了，就是啥人都有。

不能因爲你不是那樣，就覺得不會有那樣的人，也不該因爲你不是那樣，就覺得別人那樣不對。”李桑有幾分慨。

怎麼會沒有一見鍾，一眼萬年呢！從前，他對就是這樣，從看到那一眼起，深種，直到死，他從來沒有讓失過，從來沒辜負過他那份一往深。

“嗯。”顧晞看著李桑，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兩人沿著小巷，穿到金樑橋街，顧晞示意前面的熱鬧，“逛逛街？”

“好。你極逛街吧？”李桑笑問了句。

“嗯，沒逛過街，小時候姨母不放心，回到睿親王府頭些年，沒有逛街的心，這些年一直忙得很，再說，也沒覺得有什麼好逛的。”顧晞和李桑並肩，緩步走進熱鬧市井中。

“我喜歡逛街。”李桑的話頓住，擡下示意從四周圍上來的衆小廝，“你的功夫恢復了吧？就是沒恢復也沒什麼，我護得住你，讓他們散開吧，被他們團團圈在中間，還有什麼意思？”

“你護得住我？你這話！我現在不是當年傷的時候，用不著你護。”顧晞失笑出聲，揮手示意諸小廝退下。

“你的功夫堂堂正正，是用來衝鋒陷陣，面對面衝殺的，我的功夫是用來悄無聲息的殺人，路數不同，戰場之上，我的功夫沒用，但這會兒，是該我護著你。”李桑笑盈盈。

顧晞唉了一聲，笑著搖頭，卻沒反駁。

確實如所說，論詭計多端暗中殺人，他遠不如。

路過一家帽店，顧晞看到挑在外面的一頂鵝黃襆頭，指了指襆頭，示意李桑看，“你那個黑馬，怎麼淨喜歡這種鮮的。”

“你難道不喜歡？這樣好看的，誰看了都喜歡。只不過，有些人就是喜歡喜歡而已，不敢往上穿，黑馬子直，喜歡就穿。”

顧晞笑出了聲，“那天文會之後，潘定邦和他小舅子，都跪了祠堂，潘定邦跪了一天，他小舅子跪了三天。

說起來，你總這麼坑潘定邦郎舅倆，他倆是太傻沒覺出來，本不知道你坑他們，還是知道了也不計較？”

“他計較什麼？我什麼時候坑過他？

他抖出他二哥三哥老底兒那回，可是他哭著喊著讓我寫上去的，捱打這事兒，他早有準備，這是他的原話。

他還說他以爲得打兩頓，誰知道他二哥三哥剛巧一起了，就合起來打了一頓，他得了便宜了。

不過後來你打他那一頓，他很抱怨了一通，不是抱怨我，是抱怨你。

他說跟你自小的，他說的又是實，子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說平時瞧著你大度的，沒想到這麼小肚腸。”

顧晞聽的眉都豎起來了，他竟然還敢抱怨他！

他又想打他！

“上回文會，他跪了祠堂出來，特意繞過來找我說了一會兒話，纔去的工部。

他笑的差點把我那把破椅子晃散了，說沒想到十一那麼好騙，說十一那一跳，真是地道，還跟我商量，得找個機會，讓十一再跳一回，他說他沒看夠。”

李桑攤著手，看著顧晞。

顧晞一臉說不出什麼表，片刻，唉了一聲，“潘相，不容易。”

“田十一從祠堂裡出來，也到鋪子裡找過我，問我，他被他五哥七哥揪走後，黑馬跳夠數了沒有？”李桑慢悠悠接著道。

顧晞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金樑橋街往前，越來越熱鬧，過了西瓦，接著就是裡瓦。

顧晞看的有點兒目不暇接，忍不住嘆道：“沒想到這麼熱鬧。”

他白天從這裡經過，都是打馬如飛，越快越好，晚上也往這邊來過，不過回回都是避開這樣的熱鬧，免得不能跑馬，耽誤了功夫。

這樣在其中的看一看建樂城的夜晚，他是頭一回，這份繁華熱鬧，令人欣喜。

“南樑皇帝怎麼樣了？”李桑突兀的問了句。

“太子監國，不過，萬壽節的時候，出來接朝賀，說是看起來氣不錯，朝賀之後的賜宴，坐了小半個時辰纔回去。”顧晞笑容微斂。

“聽騎手們說閒話，說無爲揚州一線，路兩邊的田地，看起來都是一派收得景象。”李桑微笑道。

“嗯，這些天，大哥每天的早課，都是祈願在麥收之前，風調雨順。”顧晞笑道。

“明天我也去一趟大相國寺，上柱香，求菩薩保佑。”李桑笑道。

兩人說著話兒，過了樑門，李桑笑道：“前面就是炒米巷，我到家了。”

“好，我也該回去了。”顧晞站住，看著李桑拐進炒米巷，呆站了一會兒，示意小廝牽馬過來，上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