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看了一下午帳，傍晚前後，從順風總號出來，路上買了幾包時新的吃食，往石馬巷過去。

石馬巷張貓家裡，院門半開，大壯正在院子裡扎馬步。

果姐兒站在大壯麪前，九十、九十一的大聲數著數兒。

翠兒手裡著小竹兒，時不時捅一下大壯，“屁提起來！別抖！”

正屋門開著，秀兒和曼姐兒正守著炭盆，擰眉攢額的做針線。

李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擡手推開半扇院門。

幾個孩子一起看向院門，見是李桑，翠兒一聲驚呼，揚著小竹子，奔著李桑撲上去。

果姐兒一聲興的尖，“姨姨！”肩膀過大壯，衝著李桑直撲上去。

大壯正擰往後看，被果姐兒這一撞，一屁坐到了地上。

秀兒和曼姐兒扔了針線，一前一後衝出來，往李桑衝過去。

李桑高舉著兩隻手裡的點心，越過翠兒三個，遞給秀兒和曼姐兒，再一隻手一個，摟著翠兒和果姐兒，一邊往裡走，一邊看著大壯笑道：“摔疼了沒有？馬步扎夠時辰了？”

“就算他夠了！”翠兒搶在大壯前頭答道。

“不疼，我天天摔。”大壯仰頭看著李桑，倒退往後走。

廚房裡，傭工老王嫂子探頭出來，迎著李桑的目，一臉笑容，連連點頭欠。

“大姐兒，要添菜吧？”老王嫂子看向秀兒，揚聲問道。

“從缸裡撈條魚，澆兒吧，再殺只，泡一把幹菇，用大火燒，麪條還沒搟吧？別搟麪條了，剁點兒羊，烙羊沫白菜餅。”秀兒一口氣吩咐道。

“你娘在作坊呢？晚上不回來吃？”李桑聽著秀兒的吩咐，笑問道。

“阿孃今天一早就去付姨那兒了，說要是晚了，就歇在付姨家，明天一大早就直接去作坊了，作坊裡忙得很，一直忙。”秀兒話語叮咚，語速比常人快了不。

“你阿孃呢？”李桑看向曼姐兒問道。

“也忙得很，這十天該我娘在作坊守夜，我家就鎖了門，我搬過來跟秀兒睡。”曼姐兒笑道。

李桑進了屋，坐下，接過曼姐兒遞過來的茶，挨個打量著幾個孩子，出手，捻著們上看起來不算很厚的棉襖。

“都是綿！暖和得很！”秀秀拽著襖子給李桑看，“裡頭襯的是綢子，在上，又暖又，可舒服了。

“外頭就不能用綢子了，要是也用了綢子，用不了一天，就勾出刮壞了，太費錢，有錢也不能這樣潑費，我阿孃阿孃都這麼說。”

“大壯最費裳！”翠兒頭上來，“阿孃說，大壯是牛皮都能磨穿，回回做了新裳，我跟果姐兒能穿三四個月，大壯三天準髒，一個月準破，準準兒的！”

“我跟你大姐，一件裳穿小了，還好好兒的呢！”曼姐兒在翠兒頭上拍了下。

“我這個就是曼姐的，曼姐穿小了，還新著呢，阿孃說我穿上比曼姐好看！”果姐兒用力到李桑面前，揪著上那件小襖給李桑看。

“咦！這怎麼破了這麼一長條！你這小襖外頭還有大襖，這兒怎麼劃破了？”秀兒眼尖，揪起果姐兒的小襖問道。

“倆爬樹！先生來了！嘰裡咕嚕往下滾！”大壯愉快的告狀。

“我穿了兩個年頭，好好兒的，到你上，這才第三天！”曼姐兒氣的在果姐兒頭上拍了下。

“一個學裡，最皮的就是倆！上回瘋玩的把上課都忘了，阿孃罰倆跪了半宿！”秀兒在翠兒和果姐兒頭上各拍了一掌。

李桑聽著一羣孩子嘰嘰呱呱，忍不住笑。

“大壯會爬樹嗎？秀兒小時候也爬樹，曼姐兒呢？小時候爬過樹沒有？”李桑問了一圈兒。

“我會我會！”大壯跳起來答。

“他爬樹笨得很，吭哧吭哧的爬，爬到一半還往下掉！”翠兒拍著大壯的頭。

“姨姨爬過樹嗎？”果姐兒進李桑懷裡，仰頭看著問道。

“當然爬過！論爬樹，你們肯定都比不過姨姨。”李桑笑道。

“姨姨頭一回到我家，就是從樹上跳下來的！”秀兒笑接了句。

“你娘正烙油餅，舉著搟麪杖就打。”李桑笑接了句，暗暗嘆了口氣。

那時候，不知道多人貪圖那一大院青磚到底的瓦房，幾十畝地，還有年青漂亮的張貓，託人說，撞門翻牆，磨。

一條街上的人，都勸挑一個嫁了，說一個人家，帶著孩子，沒個男人，哪能活得下去？

張貓紅著眼握著刀，強無比。

那時候，沒打算幫誰，可張貓的強，讓心酸。

“你付姨什麼時候到的？住的離這兒遠不遠？”李桑岔開了話題。

“二月裡到的，付姨到那天，我們正吃飯呢，外頭門……”

“是我開的門！”大壯頭搶話。

“我跟姨姨說正事兒呢！別打岔！你去看看飯好了沒有。”秀兒拍了大壯一掌。

“付姨那時候瘦得很，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喝了兩碗湯，後來，我們睡了，付姨一直和阿孃說話兒。

“後來，付姨在我家住了也就一個月，是一個月吧？”秀兒看向曼姐兒。

“二十五天，沒到一個月呢。”曼姐兒笑道。

“付姨說歇好了，說是在府衙門口頂了個寫狀紙的攤位兒，說這兒離衙門太遠，阿孃陪著在衙門口那條街上，找了個小院，找好隔天，付姨就搬過去了。

“其實那二十來天，付姨本沒歇著，天天往外跑，晚上就看狀子，一大捆一大捆的狀子。”

“付姨那個小院可小了，就兩間上房，一間廂房，院子一丁點兒大。”曼姐兒笑道。“是付姨自己挑的，說挑個最小的，要是掃地，幾下就能掃好，省事兒。”

“付姨就看狀子看書勤快，別的，就可懶了！”秀兒唉了一聲，“付姨作飯，就是把米扔鍋裡，把菜扔鍋裡，再挖一勺豬油扔鍋裡，阿孃說付姨做的飯，比豬食都不如。”

“付姨洗裳，就是把裳扔盆裡，倒上水，用一子攪一攪，把水倒掉，再倒一遍水攪一攪，拎出來甩到繩子上，就算洗好了！”曼姐兒說的笑個不停。

“阿孃說，讓付姨就住在我們家，付姨不肯，說那麼做飯，這麼洗裳，好，不講究這些，說一個人住慣了。

“後來，阿孃沒辦法，就在付姨家旁邊，找了個窮的，會做飯，也會做家務，讓每天一早去付姨那裡，算是付姨管吃穿，替付姨做做飯洗洗裳。”秀兒說著，學著阿孃，長嘆了口氣。

李桑看著秀兒這一聲裝模作樣的長嘆，失笑出聲。

“你付姨那個狀紙攤兒，生意好不好？”李桑接著笑問。

“好是好，就是不掙錢。”秀兒再一聲長嘆，“付姨吧，經常給人家寫了狀子，不要錢，還告訴人家怎麼怎麼打司，有好幾回，還替人家去打司，都不要錢！”

“張嬸子說付姨跟您一樣，都是敗家的手！”曼姐兒連說帶笑。

“論敗家，你付姨不如我。”李桑認真答道。

“唉！阿孃也這麼說！”秀兒唉了一聲，“有一回，果姐兒說，長大了，要像姨姨這樣，阿孃說：那可不行！說姨姨就不是個過日子的，說姨姨能不過日子，果姐兒不能不過日子！”

“你阿孃說得對。”李桑點頭贊。

外面廚房裡，老王嫂子喊了一聲，正偎依在李桑懷裡，和翠兒翻繩玩兒的果姐兒，歡呼一聲，和翠兒一前一後往廚房跑。

最喜歡吃澆兒魚，和羊沫白菜烙餅！

李桑吃了飯，又和幾個孩子說了一會兒話，起回去。

外面街道上，遠遠的，三更的梆子已經敲起來。

李桑裹羊皮襖，不不慢的往炒米巷回去。

轉過一條街，前面不遠就是大相國寺，李桑邊，一個彷彿從黑暗中分離出來的男人，袖著手垂著頭，匆匆而過。

李桑腳步微頓，片刻，跟著男人的方向，往大相國寺後面過去。

大相國寺後面，一大片樹林中，小小的燈盞如同鬼火般，幽幽閃。

李桑慢慢走近，一棵棵樹下，或站或蹲著在黑暗中的不知道是男是，燈盞放在地上，照著鋪在地上的幾枚銅鏽斑斑的銅錢，一兩件，幾本書，幾塊玉鏽斑駁的玉，以及其它說不上來是什麼的東西。

李桑時不時頓住步，或是站著看看，或是蹲下仔細看過，偶爾，也掂起來，送到燈下細看，掂起細看時，黑暗中的人就會閃出來，悶聲報個價兒。

這是著名的大相國寺鬼市，沒想到開始的這麼早。

這裡的鬼市，李桑頭一趟來，卻聽潘定邦講過不知道多回。

每一回，潘定邦都是用無限羨慕的語氣，說某某在鬼市上淘到古錢古古書，幾個幾個錢買的，值多多銀子。

他跟田十一也來過，回回都是花銀子買了西貝貨。

李桑慢慢看過去，鬼市邊緣，靠著一棵棵的樹，地上放著黃豆大的燈盞，燈盞下或是沒有任何東西，或是放著塊生死由命的小小木牌。

李桑在一盞小燈前站住，一個黑影立刻從樹後閃出來，卻一句話不說。

李桑蹲下，拿起那塊小木牌，翻過來，木牌背後，細細記著幾行字，頭一行是銀子數，第二行是不沾府。

“先付一半。”黑影低低說了句。

李桑喔了一聲，放好木牌，往後退了兩步，轉走了。

茶坊沒有了，可市場還在，殺手們不過換了個地方而已。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就被胖兒的汪汪聲醒。

打著呵欠出來，胖兒聽到門響，嗷一聲，在院子裡一個掉頭，摔的狗臉搶地，連爬帶爬爬起來，衝著李桑撲上來，站直起來，兩隻前爪拼命撓著，要往李桑上爬。

李桑彎腰抱起胖兒，沿著走廊到通往廚房的寶瓶門，推開門。

剛剛被大常開闢爲廚房院子的偏院裡，南邊一羣十幾頭豬，北邊一羣幾十只羊，院子正中，架著兩隻殺豬牀，旁邊已經支起了一排兒的結實架子，準備掛殺好的豬羊。

一排兒十來間西廂房門口，架著一排兒的大竈大鍋，只只大竈都是火雄雄，竈上都燒著水。

大常和孟彥清一個指揮殺豬，一個指揮宰羊。

通往二門的偏院門口，螞蚱、大頭，以及幾個老雲夢衛挑著一筐筐的鴨進來，扯著嗓子問大常放哪兒。

胖兒激的汪汪大，李桑吸了口涼氣，頭回去，咣的關上了門。

還是趕去鋪子裡吧，別在這兒礙事兒！

和偏院一比，就顯得十分清淨的正院裡，黑馬已經買了羊包子、白菜拌，和一小鍋羊雜湯回來，擺在桌子上，和李桑一起吃了早飯，李桑在前，黑馬抱著胖兒在後，往鋪子過去。

今年辦年，黑馬被摘了出來，專職跟著老大，以及看著胖兒。

畢竟，老大還沒好，胖兒還沒長大，都不能離了人。

吃了飯，天空沉沉，飄起了雪花。

隔壁廚房院子裡，老孟揚聲喊著，指揮著衆人，趕把棚子搭起來，整個院子都搭上！

李桑沒撐傘，裹羊皮襖，不不慢的往遞鋪過去。

黑馬挑了個嚴實的籠子，鋪上厚厚的墊子，再拿了塊羊皮裹在籠子外，把胖兒放進去，抱著籠子，跟在李桑後面，往遞鋪過去。

順風總號前，高的出奇的順風大旗在旗桿頂上迎風捲雪，旗桿旁邊，來遞信遞東西的人羣，並沒有被大雪阻住，依舊人滿爲患。

李桑站在旗桿下看了一會兒，進了遞鋪，過老左，吩咐他趕找人，搭起棚子，把外面的空地全部蓋上。

老左答應一聲，急忙出去找棚匠，李桑站著，又看了一會兒，才轉往院子後面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