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和石阿彩、寧和公主說著閒話,楊南星和顧暃肩膀挨著肩膀,頭抵著頭,低低說著話兒。
坐了兩刻來鍾,石阿彩站起來告辭。
照建樂城際圈不文的規矩,初次相識,坐上兩刻鐘,已經不短了,不宜再多坐。
楊南星跟著站起來,顧暃跟著楊南星站起來,依依不捨的將楊南星送到蘆棚門口。
李桑看著顧暃重新坐回去,站起來,倒了杯茶遞給和寧和公主。
“這位楊大也住在長沙王府嗎?”李桑說不上來是看著誰,笑問了句。
“葉家在建樂城有宅子,離長沙王府不遠,常在長沙王府留宿,和石王妃很親近,說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顧暃自然而然的答話道。
“石王妃家兩個孩子可好玩兒了,特別是老大阿巖,又又傻,南星最喜歡逗阿巖玩兒,經常把阿巖逗的哇哇的哭。
“阿巖的口頭語就是:不不壞,壞不不,經常看到南星就跑,一邊跑一邊喊:壞不不又來了,壞不不又來了!
“好玩得很!”寧和公主提到石阿彩的兩個孩子,眼睛亮亮。
顧暃臉上帶著笑,片刻,彷彿想到了什麼,怔忡片刻,垂下了頭。
“老大!”小陸子從蘆棚外探進頭來,手遞了張紙片給李桑,“就剛剛,長沙王府那位石王妃,往潭州的功德薄上添了一萬銀子,葉家的楊大,往安慶府的功德薄上,也添了一萬銀子,已經寫出去了。”
“哇!”寧和公主驚訝的一聲低呼。
“南星說過,大嫂在建樂城很不容易。”顧暃彷彿嘆息般說了句,寧和公主沒留意到這句低低嘆息,李桑一直留心著顧暃,清楚聽到這句嘆息,卻只裝沒聽到。
李桑在蘆棚裡又聽了小半個時辰的經,起出來,寧和公主和顧暃跟著出來,出到法會僧衆出的地方,寧和公主和顧暃上車回去,李桑安步當車,往炒米巷回去。
進了院門,剛剛轉過影壁,林颯迎著李桑,大步出來。
“你總算回來了!”林颯站住,雙手叉腰,“你再不回來,我就走了。”
“什麼時候來的?”李桑手推了把,推著林颯轉個,往裡進去。
“來了快一刻鐘了,左等你不回來,右等還是等不著,正想走,你回來了。”林颯兩隻手背到後,和李桑並肩往裡。
“黑馬去過一趟你們那裡,說是沒找到人。”李桑打量著林颯。
服有點兒髒,神氣都很好。
“都忙得很,哪有人在家裡閒坐著。”林颯跟著李桑,坐到廊下。
“忙什麼呢?大冬天的,又不用種棉花。”李桑拿過茶餅,撬茶沏茶。
“就是忙種棉花的事兒。
“之前,王師兄忙著捂種子看發芽,還有,到掘地看地裡的蟲子,明年蟲子怎麼樣,冬天就能看出來,就是得多看。
“前天,有個姓杜的相公,帶了多人,司農寺卿什麼的,十幾二十個,到我們那兒去了,問王師兄棉花的事兒,說是皇上說了,要下旨讓京畿一帶栽種。
“王師兄當天就帶著高師侄他們,啓程挨縣看田看地去了。
“王師兄急的不行,說事太多了恐怕來不及了,行李都沒帶,我只好跟在後面,替們收拾了行李,跟在後面送過去,回來又給烏師兄寫了封信,就往你這兒來了。
“過來找你,兩件事,一件是王師兄讓我過來跟你說一聲,杜相公去找了,要下旨種棉花了。
“我說這事兒你肯定知道,肯定是你請的旨,可王師兄說,你知道是你知道,跟你說不說,這是禮數,王師兄就是這麼個人,講究的時候講究的不得了。
“第二件事,是那位杜相,讓王師兄最好問問你。
“那位杜相公說,皇上說了,王師兄種出棉花,要是確實能在京畿一帶試種功,利國利民,功德巨大什麼什麼的,說等京畿棉花收的時候,要給王師兄封爵,王侯什麼的。
“王師兄就拒了,說不要,又不是爲了什麼封爵,這是王師兄的真心話,這你知道的。
“還有,我們師門裡,不許出任,有規矩的。
“杜相公就說,封爵這事兒,是什麼利於千秋的事兒,後來就說,讓王師兄先過來問問你。
“正好,兩件並一件,我就來了。”林颯語速很快,幾乎一氣兒說完,端起杯子喝茶。
“你念過書吧?”李桑看著林颯笑問道。
“那當然!”林颯橫了李桑一眼。
“那一定讀過子貢贖人的故事吧?教你念書的師叔伯或是師兄,是怎麼說的?”李桑笑道。
林颯呃了一聲,呆了一呆,點頭道:“懂了,我跟王師兄說一聲,再給烏師兄寫封信。
“行了,事兒說完了,那我走了。
“唉,你不知道,從那個杜相公來了之後,王師兄就興的兩眼通紅,什麼都顧不上了,我得看著吃吃喝喝,還得看著別累過了頭,唉,真是!”
“等等,你騎馬過來的?一個人?”李桑跟著林颯起,卻又住了林颯。
林颯點頭。
過來說幾句話的事兒,當然就一個人。
“你王師兄忙那樣,你忙這樣,你們肯定沒空辦年貨,我讓黑馬收拾點兒年貨給你帶著,我們傢什麼都有。”李桑攔著林颯,揚聲黑馬。
黑馬一路小跑進來,聽說要給他林姐和他林姐的師兄師侄們收拾年貨,爽脆答應,高聲喊著,直奔隔壁廚房大院。
黑馬大常,外加幾個老雲夢衛,很快就收拾出了滿滿一大車剛醃上的臘臘腸,年糕湯糰,風鹹鴨,魚乾蛋,酒釀糉子,應有盡有。
林颯對著滿滿一大車年貨,瞪的溜圓的雙眼,好一會兒才收回去。
“放開吃,不夠再來裝,我們家別的沒有,就是不缺年貨!”李桑愉快的揮著手,並殷切囑咐道。
“夠了夠了!這一大車!”林颯將自己那匹馬也套在車上,趕著車,往城外回去。
………………………………
第二天傍晚,在法會上看著那些功德箱的小陸子,跑一溜煙兒,直衝進順風總號後院。
“老大!銀子!來了!來了!”小陸子一頭扎到李桑面前,興的兩眼放。
“就剛剛!青州商會,一口氣添了五萬銀子的香油錢!五萬!五萬!”小陸子舉著掌,哈哈笑起來。
李桑用力擰著子,避過小陸子噴出來的口水,再避過小陸子噴著口氣的哈哈哈哈。
………………………………
隔天下午,李桑坐在蘆棚裡,慢慢翻看著最近十來張功德排名,再對著冊子看一看銀子數,心愉快。
“大當家在嗎?”蘆棚口,顧暃邊跟出門的婆子帶笑問了句,見李桑擡頭,忙曲膝笑道:“給大當家請安,我們大娘子過來聽經,聽說大當家來了,想過來給大當家請個安。”
“不敢當,快請進。”李桑忙站起來,迎到蘆棚口。
顧暃還是裹著那件黑布鬥蓬,進了蘆棚,衝李桑曲了曲膝,拿下鬥蓬帽子,沒鬥蓬,裹著鬥蓬坐到了椅子上。
李桑沏了碗茶放到面前,仔細打量著的氣,笑道:“比前幾天好些了。”
“嗯,這幾天都出來聽經,在那邊蘆棚,和楊大一起。”顧暃端起茶碗,雙手捧著,垂眼道。
“剛從楊大那邊過來?”李桑沒話找話問了句。
“不是,今天是專程來找你的。”顧暃還是垂著眼。
“嗯。”李桑嗯了一聲,看著顧暃,等說話。
顧暃垂著眼,慢慢轉著手裡的茶碗,好半天,擡頭看了眼李桑,“是楊大,讓我過來找你說說話兒。”
“嗯。”李桑再嗯了一聲,微笑看著顧暃。
顧暃又沉默下來,這一回比剛纔沉默的更久。
“我們家的事兒,你都知道嗎?”顧暃總算艱難的再次開了口。
“哪些事兒?你阿孃阿爹要殺你大哥這事兒?”李桑直截了當問道。
“還有阿爹嗎?”顧暃臉一下子雪白,捧著茶碗的手抖了下。
李桑手從顧暃手裡拿過茶碗。“我認識你大哥,就是因爲你大哥被人劫殺,走投無路,才找到我保鏢。
“我從江都城起,護送他回到建樂城,一路上很艱難,在北縣沒藏好行蹤,被人劫殺,差點就死了。
“能把你大哥到走投無路,憑你阿孃和永平侯府可不行,你父親甚至用了廷的力量,通過隨太監,隨太監死了,是不是?”
顧暃裹著鬥蓬,面慘白。
“你大哥說,他剛回到睿親王府,就差點死於毒,那碗有毒的湯水,是你父親親手遞給他的。”李桑看著顧暃,聲音緩而慢。
顧暃抓著鬥蓬,用力往後進椅背裡。
“那個時候,先章皇后還在呢,先章皇后撲殺了你母親邊所有的陪嫁和心腹,殺了永平侯府豢養的謀士和武士,那一次,流河,肯定有好多人記得。
“後來,應該還有很多次,不過,除了江都城那回,其餘的,都沒能靠近你大哥了。”李桑接著道。
顧暃慢慢萎下,雙手捂在臉上。
李桑看著顧暃,片刻,挪過去,手在顧暃肩上。
“阿爹很疼我,阿孃很疼我,現在……是他們不對是不是?可我……”好半天,顧暃擡頭,看著李桑,滿臉的糾結痛苦。
“他們是你的父母,真心實意的疼你,你他們,沒法恨他們。”
顧暃不停的點頭。
“可你又覺得他們的所作所爲,那樣對你大哥,這是不對的,他們是壞人,你應該恨他們,是不是?”
顧暃接著點頭,哭出了聲。
“你看,像我,寧和覺得我很好是不是?皇城裡,很多人覺得我有功於大齊,是不是?”
顧暃看著李桑,點頭。
“那樑國人會怎麼看我?被我殺了父兄子侄的人,會怎麼看我?還有永平侯府,我殺了永平侯父子,你舅母會怎麼看我?”
顧暃呆看著李桑。
李桑看著,不說話了。
顧暃呆呆怔怔了許久,好半天,挪了挪,擡頭看著李桑,“以後,我該怎麼辦?”
“你覺得你該怎麼辦?”李桑微微欠,看著顧暃問道。
顧暃咬著脣,再次沉默。
“大哥,會恨我嗎?”好一會兒,顧暃低低問道,“還有三哥,二哥。”
“如果你是你大哥,你會不會恨?會不會心無芥?”李桑接著問道。
“不一定恨,不會心無芥。”沉默片刻,顧暃低低答道。
李桑往後靠在椅背上,嗯了一聲。
“對大哥,敬而遠之嗎?”顧暃呆了良久,擡頭看著李桑。
“你能試著味別人,就能知道怎麼樣跟別人相,我不知道,你要自己去看去想,去掂量。”李桑迎著顧暃的目,認真而誠懇道。
“謝謝你。”顧暃垂下眼,好半天,低低謝了句。
“皇上很大度,也很能諒別人,這是大家的福氣。”李桑擡手在顧暃肩上拍了拍。
“嗯,阿玥也好,真心實意的待我,倒是我,經常耍小兒。
“我以前不知道這些,我知道阿孃和大哥不和,三哥跟我說話,有時候就很煩惱,說阿孃一心一意想著那座王府。”顧暃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其實那時候,我就該想到了,阿孃和大哥的不和,肯定不是你給我一個白眼,我譏諷你一句,阿孃想要王府,大哥就只能……
“我就是不敢深想,不願深想,事不關己。”
說到事不關己,顧暃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不要想太多,都過去了,過不去的,再多想也過不去,就那樣吧。”李桑看著顧暃。
“嗯。”顧暃垂眼看著自己的手指。
“世事遠比棋局雜,你想想,要是你二堂兄沒出家,登基做了皇帝,現在會怎麼樣?
“要是你大哥沒遇到我,死在了江都城,現在會怎麼樣?”李桑慢慢吞吞,“人不可看,世事不可想,大明白就行了。”
顧暃呆了好半天,攏著鬥蓬站起來,衝李桑深曲膝到底,垂著頭,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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