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門口, 尚未踏進去,遠遠的雪就聽見門里傳來了爭執。
衛氏尖酸刻薄,正當著陸父的面一條條數落雪的不是。
“……你瞧瞧如今這模樣, 不敬父母,不幫襯長姐, 尚未出嫁舉止已經如此乖張, 日后當真嫁過去了, 還不知是何面目。趁著如今還未嫁,你應當拿出做父親的樣子來好好管教才是!”
陸父捋著須一言不發, 當余瞥見那門口投過來的影子時才咳嗽一聲, 制止衛氏:“好了。”
崔珩見狀,微微皺了眉,對雪道:“有我在,待會兒你想做什麼做什麼。”
雪一進門便開始頭疼, 但這回不同,后有崔珩站著, 底氣足了許多, 輕輕點了頭, 隨即緩緩進了門行禮:“見過父親母親。”
衛氏仿佛沒看見, 直接別過了去。
還是陸父開了口, 但聲音也不像雪剛回時那般殷勤了,只淡淡地道:“坐著吧。”
“是。”雪坐在了左下首的位置, 崔珩也站到了后。
陸父打眼一瞥,當看到崔珩時目停留了片刻,上上下下地打量著, 遲疑道:“這位是……”
“這是護送我回江左的侍衛。”雪答道。
只是個侍衛?
陸父側目, 發覺這年輕人眉目疏朗, 生的格外周正,周的氣度也非同尋常。
崔氏連一個侍衛都如此神俊秀,不愧為大家族,陸父沒多想,下意識坐直了:“都回了府了,怎麼還隨帶著侍衛?”
“這一路上翻山越嶺,時有豺狼虎豹出沒,不得不防著些,習慣了自然便帶著了。”雪解釋道。
陸父一聽,微微皺了眉。
衛氏算是聽明白了,好個三丫頭,出去一個伶牙俐齒了不,竟敢當面諷刺是虎豺了!
衛氏正發火,卻被陸父按住,只好忍了下去:“在家便不必這般小心了,昨日同你說的事你考慮的如何了,這婚期一日日地臨近,時候可不早了。”
“父親大人也是這般想的嗎?”雪沒反駁,只看向父親。
陸父本不出頭,可方才被衛氏一提點也覺得有理,于是清了清嗓子,正道:“你母親說的有理,手足之不可廢,你嫁的好,自然也不能忘了你的長姐。更何況婚姻大事乃是結兩之好的大事,你是高嫁,日后若是了委屈不得還得家里替你出頭,多一個人幫襯你也是好事。”
“我不是不愿,是崔五郎同長姐實在不合適,崔五郎有疵,我已同大娘解釋了,父親便毫不信我嗎?”
“合不合適總要見了才知道,更何況便是崔五郎不行,長安還有那麼多勛貴,只要你費費心,總能遇著合適的。”陸父沒開口,衛氏搶先幫了腔。
“一個不行,大娘還要我上趕著替長姐相看旁的人家,這般急不可耐,大娘有無想過我的境?”雪反問。
“陸家養你一場,恩重如山,失些面子算什麼?”衛氏斜著眼睨,“再說了,如今只是替你長姐相看你都不愿牽線,你弟弟也不小了,去歲科舉未中,我想你替他在長安謀個一半職,你不是更不愿了?”
一個長姐還不夠,竟還要替那個不的弟弟謀職,衛氏這分明是見好欺負,在得寸進尺。
今日若應了,往后恐怕能往崔珩邊塞人。
雪地掐著手心,正憋悶的時候,忽然后響起了一聲清咳,一回頭,正看見崔珩安的眼神,瞬間又安下心。
如今不是一個人了。
雪深吸了一口氣:“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我可沒有什麼姐姐弟弟。”
“你這是什麼話?”衛氏愣住,“老爺,你聽聽,眼里還有孝字,還有我這個母親嗎?”
陸父也是頭一回被這麼當面說,眼眉一豎:“三丫頭你這就不對了,快跟你母親賠罪。”
“我只有一個母親,我母親早去了,我是該賠罪。”雪抬眼看向父親,“不過不是在這里賠罪,而是去母親墳前賠罪,都怪我沒用,當初病重時沒能救的了,到現在也查不出的死因,只能看著含冤九泉。”
“什麼含冤?你母親是病死的,你勿要想。”陸父也揚了聲音。
“只是我想?我前后不過離開一個時辰,再回來母親便不在了,當真只是意外?”雪質問道。
“你疑心是我對你母親的手?”陸父眼睛一瞪,“我是你父親,你竟然這般想我!”
“父親難道不知我為何會這般想麼?姑母已經把一切都代了,當初是你們姐弟合謀在一起騙了我母親,后來父親你又做出了平妻之事,實在是讓母親寒心。父親你當真沒有對母親手嗎?”雪地盯著陸父。
陸父一聽,氣得咳嗽不止。
衛氏連忙手去扶陸父:“反了天了,世上竟有這樣做兒的,你母親當年病的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何須旁人手,稍有個頭疼腦熱的都能要了的命,怪只怪運氣不好,沒能等到大夫來!”
陸父也跟著一邊搖頭,一邊怒罵雪不孝。
事到如今臉面已經撕開了,此事的確沒有瞞的必要。
雪暫且信了,但仍是不低頭:“即便父親沒有直接手,可母親畢竟是被你始終棄才挹郁得了病的,母親的死同你和衛氏都不開關系,至死心中最放不下的還是名分,話既已說開,我今日便要為母親正一正名分。”
“你母親已經死了,你還想做什麼?”陸父氣得面漲紅。
“我不過是想替母親拿回原本的東西罷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父親當年和族老當年為了迎娶衛氏強行把我母親從正妻貶了平妻,可大周律例里可沒有平妻的說法。”雪依舊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跪下來鄭重一拜,聲音卻斬釘截鐵,“我要父親更改族譜,將母親重新改為正妻,至于衛氏,原本就是妾,即便父親娶了,在族譜上也只能記是由妾室扶正的繼室,死后不許與父親合葬。”
話音一落,衛氏瞠目結舌,陸父亦是氣到說不出話。
崔珩站在雪后,卻極輕的笑了一聲。
他倒是小看了,陸雪脾氣起來的時候,還有模有樣的。
花廳里靜默了片刻,陸父才著手指著雪:“我若是當真照你說的做了,整個江左都要恥笑我,恥笑你的大娘,你讓陸氏的臉往哪兒擱?”
“父親此言差矣,我此舉全然是為了正一正陸家的家風,若是任由此種貪慕虛榮,毀妻另娶的行徑延續下去,才是對陸氏的戕害,還父親不要再糊涂。”雪抿了抿,“再說,父親此時知道恥辱了,可我母親足足忍了十幾年,父親怎麼沒有想過的境?”
陸父一噎,沒再反駁。
衛氏一回過神來,卻徹底變了臉:“你的嫁妝還握在我手上,我若是不給你添妝,我看到時候你如何在夫家立足!”
“大娘當真以為我在意這幾臺嫁妝?”雪毫不懼,“先不說我有私產,便是我當真只帶了兩臺嫁妝嫁過去,崔氏也不會看輕我,反倒只會覺得是陸氏不懂禮數。”
有私產?
衛氏著實沒想到,唯一的底牌一,瞬間熄了火。
陸父也沒想到,連忙去打圓場:“三丫頭,過去的事畢竟已經過去了,你母親也早就不在了,你都要出嫁了,這時候不該再拘泥于過去,你若是現在不再追究,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只當沒聽見,往后我們仍舊是父。”
“此事若是沒有個代,我便不再同父親是父。”雪卻不答應,“父親若是執意不悔改,等我回了長安,我便向上寫訴狀,請府評判。”
這些年衛氏在江左頗有勢力,是以陸父才敢做出所謂平妻之事,真要鬧大了,被言彈劾,他不但不能再升遷,連手頭這個小恐怕都保不住。
“你這個不孝!”陸父這回是真怒了,噌的站了起來,“這些日子是我太捧著你慣著你把你養的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再問你一次,你愿不愿就此放棄?”
“我不愿。”
雪跪的筆直,不躲也不偏,就那麼直直地看著陸父。
“好,好。”陸父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高高地揚起了手,“那我今日須得盡一盡父親的本分,好好教訓你!”
他的手已經抬起,正要落下之時,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再一抬頭,才發覺是陪同陸雪一起來的那個侍衛。
“你放手,我這是在管教兒!”陸父正在氣頭上,怒視著崔珩。
“陸娘子不止是陸氏,很快便是崔氏婦,大人要對崔氏婦手嗎?”崔珩提醒道。
這侍衛不看著周正,說出的話更是沉穩有力,陸父被他一提醒,已經有些怕了,但面子作祟,他此刻如何能退,仍是冷著腔調:“你一個侍衛哪懂這麼多,我正是為了兩姓之好才要教訓,若真是由著三丫頭鬧出去,到時候崔氏知曉了恐怕要退婚!”
“崔氏不會退婚。”崔珩聲音淡淡,但語氣卻格外篤定。
“你怎知不會?”陸父瞥了崔珩一眼,他從方才起便一直覺得這個侍衛有些不對勁,現在一聽這話,更是心生遲疑。
崔珩移開了眼神,并未回答,只走過去將跪著的雪扶起。
扶起還不夠,他直接俯替拍了拍裾上的灰塵:“跪的疼不疼?”
“有點。”雪扯住了他的袖,語氣親近。
“疼就坐著。”崔珩按了坐下,“在長安這麼久也沒見你跪過幾回,怎麼回到家反倒跪了起來?”
雪抿了抿,并未搭話,眼神卻看向了對面。
對面的陸父和衛氏若是之前尚且不明白,如今一見兩人親昵的舉止,哪兒還有不明白的。
“你、你是……”陸父聲音難掩震驚。
“在下崔珩,拜見岳父大人。”崔珩一拱手,端正的行了禮。
竟然是那位二公子。
陸父和衛氏面面相覷,完全沒想到。
陸父一回神,連忙拉著崔珩:“賢婿快別多禮,坐下便是。”
“我就不坐了,待會兒要去溧。”崔珩淡聲拒絕。
“也對,貴人事忙,你如今正是繁忙的時候。”陸父了汗,訕訕地看向衛氏。
衛氏也跟著獻起了殷勤:“那要不喝盞茶?最近新下來了蒙頂石花,我這就讓使沏一壺來。”
“大夫人不必勞累了,我只有幾句話想說。”崔珩打斷。
衛氏同陸父一聽見崔珩大夫人,兩個人相視一眼,便明白事不好,果然下一刻,崔珩便犀利地開了口。
“我今日過來,原是想看看表妹,未曾想竟看見被迫至此。婿也算半個子。我既知曉了,便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岳母在地下蒙冤屈。”崔珩聲音沉著,“按大周律例,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家減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家不坐,各離之。岳父大人若是還想要前程,是時候回頭了。”(1)
“賢婿,此事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勿要縱著小胡鬧,鬧大了兩家面上都不好看。”陸父沒想到這個婿看著溫文爾雅的,說出的話竟如此犀利。
“岳父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著時間久了,表妹了這麼多年的委屈我才更要替討個公道。再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崔氏家風清正,若是讓我祖父、母親知道了,定然也是一樣的說法。”崔珩只提醒道,“今日岳父是該做出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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