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銳人馬?”
粘割貞神一振。他隨著蘇靈通往外急奔出府邸。
此時城中已然混,空氣中開始瀰漫起腥氣。節度使府邸的對門外,有興高采烈的士卒從後轉出,一邊走,一邊把鮮豔的子衫裹在腰上,衫裡叮叮噹噹響著,閃著金銀的。
還有幾個赤上、出刺青的地流氓手裡拿著短刀,正推搡著一名富態老者,口中喝罵不休。一夥人糟糟地從粘割貞面前行過,蘇靈通連忙將之叱退,轉而催促粘割貞:“節度,咱們快快上城去看!”
“上城!上城!”
粘割貞也知道這不是擺地方架子的時候,他起緋紅袍,沿著甬道快步衝上城頭。腦袋剛出牆頭,便聽到了戰鼓轟響和喊殺的高之聲。那聲音此起彼伏,匯雷鳴般的聲浪灌粘割貞的耳朵,竟讓他瞬間兩腳發,打了個趔趄。
蘇靈通連忙在後頭抵住他的腰,將他猛推到高。
粘割貞攀著城磚眺。
在城垣下方,黑的大片兵將正如退般向後收。饒是退兵,軍隊中依然到軍旗招展,人頭攢。
“節度,你看北面!”蘇靈通連聲道。
粘割貞的視線越過城頭下方,果然在蘇靈通擡手指點的方向看到了一支大軍!
已經迫近城池的,是分做左右兩隊,排開寬大正面的輕騎兵。這些騎兵們大都穿著白的圓領戎服,頭上戴著真特的幔笠,手中持有刀劍,側懸掛長弓,皮製的箭筒裡著麻麻的箭矢,遠遠看去好像是狼犬豎起的尾。
輕騎兵們有的緩緩策馬,有的催馬向前,作騰躍衝擊之勢,將至楊安兒所部跟前才勒馬折返。看得出,他們每個人都通騎,是既能擔任斥候,也能在戰場上長驅往來,以弓刀殺敵的好手。
這兩隊,便是金軍中赫赫有名的銳輕騎,喚作“柺子馬”。
兩翼柺子馬中間,夾著數量不於兩千的步卒。步卒之中,有些穿著札甲,踏著戰靴,手持著金軍標準配備的鐵矛;有些只著輕甲,揹著長弓,單手提著流星錘、狼牙棒之類兵;也有些著青或黑的布袍,手裡拿著各種規格的刀槍。
范城的北面,有涿水和湖梁河並流,夏天水盛的時候,高地之間臨時瀦水而許多小湖泊。這會兒小湖泊都乾涸著,便留出大片適合兵馬排布的原野。
步卒便踏著重重的腳步,從斜坡慢慢地下來,越過原野上一叢叢的蘆葦和草,漸漸從兩翼的柺子馬的掩護中突出。
待到步卒們站定,他們經過的斜坡頂端,數名騎手策馬而出,舉著不同的旗幟連連揮舞。隨後,約莫兩百名騎兵出現在坡頂。
這些騎兵都披黑的重型鐵甲,頭盔周匝皆綴長檐,連戰馬也披著甲。兩百騎士約一圓陣。圓陣中間,又有甲鮮明的將校十餘人,無不氣勢洶洶。
在這些將校的簇擁下,一名材碩壯的將軍緩緩策馬而行,便如狼羣中最猛惡的頭狼越衆而出。
此人是個見的巨漢,下的高頭大馬與他龐大形相比,簡直像頭驢子。他上披著閃爍的鎧甲,沒有戴頭盔。隔著很遠,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他滿臉的虯髯黑裡黃,十分古怪。
“好一支雄壯大軍!好一個威武的將軍!”
蘇靈通雖不善戰,眼卻是有的,一便知這是強軍,不滿心歡喜,連連誇讚。再看到楊安兒所部立即退離城池,轉而與那將軍所部對峙,他的心更加放鬆些,轉而探看那大將後的旗號。
古怪的是,沒有將軍旗號。在中軍的位置,矗立著五方旗、五旗,還有用來傳令的各三角形小旗,唯獨找不到代表將軍份的旗幟。
蘇靈通有些疑,便問粘割貞:“節度,卻不知那將軍是誰?你可認得麼?”
問了兩聲,粘割貞並不回答。
蘇靈通回過頭來看看,才發現粘割貞的臉很古怪,有得大難的愉快,更多的,卻是忌憚、敵視和抑不住的悻悻然。
“節度?”
“看到那滿臉黃鬚,還不認得?是紇石烈執中!”粘割貞哼了一聲,隨即自言自語地問道:“此人怎會來此?”
聽得這個名字,蘇靈通吃了一驚,連忙道:”便是西京留守,紇石烈執中元帥麼?”
粘割貞提高嗓門喝道:“他已經不是西京留守、右副元帥了!眼下,他不過是個平民罷了!”
蘇靈通乾咳了兩聲,心想,這等威勢的平民,恐怕自古以來都很罕見。
原來這紇石烈執中,乃是大金朝赫赫有名的一位將帥。
此人本名胡沙虎,世宗在位時,爲皇太子完允恭的護衛,歷任太子僕丞、鷹坊直長、鷹坊使、拱衛直指揮使等職務。因爲皇太子早逝,世宗駕崩以後,太孫繼位,紇石烈執中不得新帝的喜,遂因肆傲不奉職的罪名,被降爲外,歷任防使、節度使、招討使、統軍使等職。
紇石烈執中在任貪殘專恣,不奉法令,行事跋扈異常,常遭文臣彈劾,進而遭到皇帝下詔切責。
但他也確實勇猛善戰,是沙場上的熊虎之將。泰和伐宋時,紇石烈執中領一路兵南下,沿途擊潰宋軍數以萬計,並先後殺死宋軍統領李藻、擒忠義軍將呂璋、攻克重鎮淮,進楚州。
新帝踐阼以後,紇石烈執中憑此功勳爲世襲謀克,隨後連番得到提拔,短短年餘就做到了西京留守、行樞院、兼安使。
誰能想到,原本勇於國戰的猛將得富貴、得掌權柄以後,卻似變了個人一樣。
大安三年時蒙古軍南下,紇石烈執中提兵七千迎敵,卻不戰而遁逃,導致整路大軍皆潰。野狐嶺大戰的慘痛失敗,與他不了關係。
戰後紇石烈執中沿著蔚州、紫荊關一路逃亡,沿途又不消停。一會兒擅取庫銀,一會兒奪民馬,一會兒擅闖紫荊關,杖殺淶水縣令。因爲正在用人之際,朝廷皆不問。
直到去年,紇石烈執中屯兵於南口的時候,竟然移文尚書省,說什麼北兵此來己方必不能之,只怕麾下將士不保,中都宮闕不保。這話實在太過分了,朝廷上下皆不能忍,終於下詔一口氣歷數其十五條大罪,將之罷歸田裡,只留下一個世襲謀克的虛銜。
粘割貞在德興府、宣德州任職的時候,在軍事上與西京路協作很多,和紇石烈執中也當面打過好幾次道,就這幾次往來,紇石烈執中的蠻橫行徑快把他瘋。至於後來此人臨陣逃,導致數十萬衆潰敗的行爲,更使粘割貞恨極。
知道紇石烈執中這廝終於丟罷職,粘割貞還高興地置酒飲宴一場。
可惜到了今年,因爲朝廷的兵力實在缺,終於把眼再度投向紇石烈執中。此人再怎麼跋扈,再怎麼兇暴,手下數千虎狼之師擺在哪裡,乃是如今大金的將帥中屈指可數的實力派。
那數千人,都是南征北戰、久經風霜的悍卒,他們名義上是東平路猛安之兵,其實形同紇石烈執中的私兵。雖然沒有任何人明說,可朝廷上下都明白,要用這些兵,就得用這個將!
上個月,粘割貞就聽說,朝廷有意復召紇石烈執中至中都,預議軍事。
因爲尚書右丞相徒單鎰和左諫議大夫張行信都忌憚紇石烈執中的行事風格,竭力反對,這個“預議軍事”的重任被強行擱置下來。所以,紇石烈執中雖然率部北上,卻只能駐留在中都西南的村寨,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誰能想到,此人竟忽然私自領兵離開了中都大興府,進涿州境?
他真是來救援的?還是來擄掠的?這人的子猶如猛,麾下也都是兇蠻之輩……可不是能輕易應對的!
想到這裡,粘割貞猛然嚷道:“蘇靈通,你立即去點兵,再把城中的壯丁都召集起來!就說,城外勢不明,稍有不妥便要玉石俱焚!想活命的,想守住家業的,都派人出來,登城守把!”
蘇靈通不明白粘割貞何以突然打起了神,不過,地方主決心要好好地守城,總是好事。他應了一聲,轉往城下去了。
粘割貞繼續站在城頭,死死地盯著紇石烈執中所在的方向。
而紇石烈執中只輕蔑地看了看范城頭,冷哼一聲,轉而仔細凝視著楊安兒所部迅速穩定下來的軍陣。
“楊安兒就在那裡,這小子,果然又造反了。看他這軍陣……此人有點意思!有點本事!不愧是我的老對頭!不愧是先帝賜名的鐵瓦敢戰軍!哈哈,哈哈!”
他的中氣極足,隨口冷笑,便如悶雷滾滾,讓周邊將士的耳中嗡嗡作響。
笑了一陣,他又道:“擊敗了這反賊,我便有了功勳。有了功勳,朝中那些個庸弱之人,便阻不住我的路!哈哈,韓人慶,你算得一點都不錯,果然讓我在這裡逮住了楊安兒……不枉我當年在州對你的關照,哈哈!”
說到這裡,他垂下雙眼,看看立在將校們隊列最後的韓人慶:“你的功勞,你的辛苦,我都會記得!說吧,你要什麼?”
離開故城店纔不到十日,韓人慶的臉龐已經瘦得了形,整個人看上去沒幾分活氣,更像是拼接在一起的朽木,隨時會分崩離析。
聽得紇石烈執中發問,他眼中仇恨的芒一閃,從隊列中出來,躬施禮:“元帥,我只想要楊安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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