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除夕,東宮上下已換上簇新的嫣紅燈籠。

窗紙堵著一層暖的,趙嫣披頓筆，看向立于門外抱拳的孤星：“北烏使臣那邊，有何靜？”

孤星道：“朝廷派鴻臚寺一卿親自陪同使臣游逛京城盛景，博覽寶天華。但自昨日起,十三王子一行人便只對勾欄瓦肆、秦樓楚館興趣,四方館中歌姬舞往來不絕，夜夜笙歌。”

趙嫣凝思,微微一笑：“你們辛苦些時日，務必盯。凡與北烏人接過的,無論歌姬樂伶還是商販衛，都要嚴加盤查。”

孤星肅然稱“是”,領命下去安排。

趙嫣接過流螢遞來的手爐焐了焐，半晌著手中浸滿了墨的筆，在宣紙上劃了條濃重墨線。

“我原先只是反一姐姐的悲劇重演，而今看來，和親之事絕不能。”

流螢不解，忍不住問：“殿下為何如此抵四公主與北烏和親？”

“并非為四姐姐,換別的宗室子,我亦不贊同。”

趙嫣擱筆，剖析其中厲害，“北烏若真看重和親,尊重兩國修好,就該注重自名節，將力放在大玄領先的耕種和營造技藝上來，而非如眼下這般到找人樂。他們沉迷聲犬馬，要麼是為了麻痹大玄的警惕,讓大玄以為他們是魯莽輕浮之人，不足為懼；要麼就是還有別的目的，暗度陳倉，可見多半不是誠心的。”

流螢恍然，很快又皺起眉頭：“圣心難測，要化解此局實非易事。”

化解之法很簡單，世上唯一能得過皇權的，便是天授。

太常寺下轄太卜署，司卜筮之法，而按照舊制，和親之前要當著群臣之面合八字、測吉兇，只需令占卜出現大兇之卦，父皇必會重新考慮兩國和親之事。

而太常寺卿容仕青，正是容扶月的親兄長。

這招明面雖簡單，暗中卻也兇險，稍有不慎便是篡改國運之罪，趙嫣也是再三拿周全才敢決定。有今日裴颯死守擂臺的佳話，大玄士氣正盛，趁熱打鐵，已大半。

想起什麼，趙嫣問：“母后那邊，可有派史前來詢問。”

流螢道：“不曾。殿下有何顧慮？”

“我總覺得，母后好像知道了些什麼……”

趙嫣止住了話頭，想起在坤寧宮請安時母后言又止的神，搖頭輕嘆，“沒什麼，我有些乏了。”

流螢放下挑燈芯的銅針，福禮道：“奴婢去命人傳巾櫛，伺候殿下更就寢。”

趙嫣看著面前學完的《貞觀政要》，合攏書卷抵著下頜自語：“你圈畫的幾篇文章，我都看完了。遇不懂之，連個詢問的人都沒有……”

正喃喃間門，李浮碎步而來，才一進門就笑道：“殿下，有信兒了。”

趙嫣懨懨抬眼：“什麼信兒？”

李浮道：“州的來信。方才肅王府的張副將親自送來的。”

趙嫣手中的書卷險些墜地，忙直道：“給孤拿過來。”

李浮將裝在小竹筒中的信呈上，隨即躬退至一旁，目不斜視。

信約莫是飛鴿傳書而來，只有一指寬長的字條，上面用悉而蒼遒的字寫著八個字：

【攬長風，留之于懷。】

長風一詞頗有深意，既是檐下長風，亦有可能是這個“長風”。

聞人藺總喜歡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言辭，話中有話，勾得人心。趙嫣一掃倦怠，眼中清明亮，撐著下頜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吩咐了李浮一聲，李浮手腳伶俐，很快就去庫房將東西尋了過來。

是一只全新的玉片占風鐸①，掌大小，稍有風便會丁零脆響，悅耳至極。

趙嫣提筆潤墨，裁了信箋，仔細寫上回信：

【長風無形，呢喃有聲。風吹玉振，請君聆聽。】

對自己這番答復滿意極了，撐著下頜笑了許久，方將占風鐸小心裝墊了絨布的木匣中，予張滄送去州。

流螢備好香湯巾櫛，再回到寢殿，便見方才還困倦疲乏的小殿下眼神清亮，神清氣爽地翻閱肅王勾選的書卷道：“再等等，我現在神好極了，溫會兒書再睡。”

流螢莫名地看向李浮，李浮笑而不語。

次日，太卜署占卜過后，和親之事果然暫被擱置，相關奏折也被皇帝遣了回來。

趙嫣心中松了口大氣，知曉自己的計劃多半了。

接下來兩天，前朝后宮一片風平浪靜，人人沉浸在天子萬壽和新年將近的喜慶里。

除夕夤夜，寅時呵氣冰，趙嫣被流螢從睡夢中喚醒。

趙嫣睜開眼，只見燭火昏昏，素來一不茍的流螢披跪在榻邊，連發髻都未來得及梳理齊整，就這樣披著長發。

嚇了一跳，睡意全無，抬手開紗帳問：“發生何事了？”

流螢張了張，聲道：“許婉儀生產了，是個小皇子。”

什麼？

趙嫣愕然：“許婉儀的產期不是得年后嗎，怎會提前分娩？”

想明白什麼，趙嫣驟然心間門一冷。

今日是父皇的萬壽，這個孩子有“祥云懷”之吉兆，又與天子生辰同日，可謂是占盡祥瑞之兆。

世上哪有這般巧合之事，偏偏選在今日吉時？許婉儀為了恩寵權勢，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不，許婉儀沒有這計謀和膽量，其背后到底是誰？

“現在并非憂慮的時機，你先起來。”

趙嫣掀開被褥，扶起流螢道，“更，我要宮見母后。”

坤寧宮，燈火通明，然而卻無半點人語。

也對，許婉儀誕下皇子，宮自然都捧著去了。

魏皇后顯是一夜未睡，雖晨妝致，卻難掩眼中疲憊。命史賞了許婉儀宮中面的賀禮，方轉凝著殿的趙嫣——

這個頂替死去的兒子穩住局勢近一年的

，的兒。

“你知曉，許婉儀誕下皇子意味著什麼嗎？”

魏皇后的聲音嘶啞，藏著太多緒。

“知道。”

趙嫣平靜回答，“意味著‘趙衍’不再是大玄唯一的皇子，不再是父皇唯一的選擇。”

“本宮這半生，宮為妃，又繼任為后，矜矜業業扶植東宮，從未有半點悔憾。而如今，本宮……”

魏皇后深呼吸，方扶著憑幾緩緩閉目，“你現在，還來得及。”

“我一走，東宮找不見太子，刀刃就會懸在母后頭上。”

趙嫣沉靜道，“何況我心中已有猜測，需進一步證實。趙衍之事，其背后……”

“朝中算計，唯‘利益’一字爾！你以為真出了什麼事，聞人藺會護著你嗎！”

魏皇后打斷，聲音低啞急促，“他蓄謀已久，亦是虎視在側的那個人！”

趙嫣微微睜大眼眸。

殿中熏香裊散，靜得只聽聞彼此的呼吸聲。一陣沉默過后，趙嫣垂眸無奈低嘆：“您果然都知道了。”

魏皇后不語，千言萬語無從訴說。

做母親的，哪能全然不知東宮靜，不知兒的想法？鐵半生，從未有過半點悔憾，唯一后悔的，就是去年不該為了什麼大義、什麼格局，將最后一個孩子拉洪流之中……

能怎麼辦呢？除了遮掩，連厲聲苛責的資格都沒有。

“我是想過，借助他的博學與力量。但若他真背信棄義，我亦不會手。”

許久，趙嫣開口，低一禮，“此生愿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明。母后，我想再借兄長的一份力量。”

魏皇后怔然。

一樣的模樣，一樣的話語，一樣的溫堅定……這是的兒，最像兒子的一瞬。

可此刻，卻只余滿心瘡痍。

“本宮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不能連你也失去。”

后，母后的聲音穿過大殿而來，帶著一。

趙嫣頓住腳步，仿若得到一個越多年的答復，沒由來鼻發熱，酸了間門。

黎明掙黑暗，破曉的冷斜刺而來，照亮宮闕萬間門。

永麟殿前空地上，廷正在籌建鰲山燈，預備半個月后的元宵燈會之用，如今已初見雛形，其鮮艷湛，巧奪天工。

趙嫣換了緋紅羅袍，束上紫金冠，剛永麟門，便見柳白微穿著一金玉一的華服而來。

“怎麼來得這般晚？”

他頗有年氣地挑著眉，張口便是質問，一如往日跋扈。

“噯，讓開些，擋本郡主道啦！”

霍蓁蓁從柳白微后探出頭來，拉著趙嫣的手悄悄耳語道，“我知道許婉儀生小孩兒了，但是太子哥哥，你不要擔心，有我護著誰也搶不走你的東西！”

趙嫣聽了真是又暖心又好笑。

重新審視這個兒時冤家，發自心地一笑：“多謝郡主厚。嗯，孤努力。”

壽宴排場空前，熙來攘往，紅飛翠舞。

北烏使臣帶來的舞姬獻了一曲極異域風的手鈴舞，引得滿堂喝彩，樂罷，便是賀壽的環節。

席間門有宮中道士進獻了一塊山巒形的翠玉擺件，名為“山河永壽”。

如此的翠玉已是罕見，更遑論如此龐大完整的一塊，更是稀世罕見。

一時間門眾臣嘖嘖稱奇，也有人不服，疑問道：“既名為‘山河永壽’，為何只見山而不見水？”

進獻之人更是得意，執拂塵跪拜道：“陛下，此玉乃是從摘星觀地基下挖出的神石，最為奇特之，是其火烤會變，可見是上天降臨的吉兆。”

一番話吊足了胃口，皇帝道了聲“好”，示意道士展示給眾人一睹為快。

侍挪來了火盆，圍著翠玉烘烤。

眾人長了脖頸，果見隨著溫度的升高，那翠玉的漸漸淡化淡青白，宛若名川大河，湍流畢現。

這下先前質疑之人也偃旗息鼓，無話可言。

但隨著翠玉的繼續蛻變，驚嘆圍觀之人皆漸漸變了臉。

“快看，玉石上有字！”

不知誰驚呼了一聲，趙嫣聞聲去，果見青白的玉上漸漸顯出鮮紅的一行字——

【七月之中，禍竊政。以假真，神民共憤。】

仿若沸水油鍋，滿堂嘩然。

州，州府堂。

檐下懸掛的玉片占風鐸丁零作響，鈴鐺下方用極細的棉繩掛著一張飄飛的字箋，上書端正幾行端正小字：長風無形，呢喃有聲。風吹玉振，請君聆聽。

聞人藺負手而立，聽鈴聲清脆，仿若真有所思之人耳畔呢喃。

鷂鷹掠過屋脊，帶來京中報。

蔡田取下傳信鷂鷹足上的信筒，展開報一瞧，頓時變了臉。

聞人藺睜目，接過字條掃視而過，目漸漸凝幽暗的寒潭。

丁零丁零。

冷風卷起而來，檐下占風鐸了節奏，玉片拼命地撞擊纏在一起，發出急促的聲響。

“都、都是仙師指使的，是祂讓我們打著廢太子的旗號，當年和監軍太監勾結的也是祂……”

階前傳來一個男人慘烈的求饒聲，斷續道，“求、求王爺……”

啞難聽的聲音，蓋住了風中清脆的玉片鈴聲。

聞人藺五指合攏，直至那方報化作碎屑飄落。他微微垂眸，朝著不斷哀求的男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本王家中出了點事，現在心差極。”

他語氣平波無瀾，著栗不止的男人道，“安靜些，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