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李勤, 其實是個很普通的皇子,在皇子堆里找不到的那種,沒有引人注目的優點,但也沒有引人注目的缺點。
事實上“最普通”才是最不普通的地方。能藏鋒, 也能掩拙, 把自己削足適履, 放進模子里不打眼,一般人本做不到這一點。
這說明他是一個聰明且謹慎的人。
李述坐在花廳里,跟幾位皇子閑閑說笑, 目往七皇子李勤上看去。
李勤比小幾個月,又因為格低調,二人不常見面, 也就是逢年過節宮宴上見一見, 每次李勤都很恭敬,一聲皇姐。他待人素來如此, 不跟誰惡, 也不跟誰特別好。
二皇子跟太子都撕那樣子了,李勤跟他們倆也都能心平氣和說上幾句話,就足見他為人事的能力。
嚴格說來, 其實在諸位皇子中, 李勤應當是李述最悉的皇子。因為崔進之當年宮, 做的就是李勤的伴讀。
那年崔家權勢滔天, 樹大招風, 老崔國公開始收斂勢力, 企圖給陛下一個好印象,想得一個善終。
幾位皇子相繼長大,開始進書房讀書,就要挑員子弟做伴讀,崔家適齡的就三子崔進之一個,但老崔國公為了避風頭,各種推辭,就是不讓崔進之卷進宮里去。
崔家已是眼中釘了,再跟哪位皇子扯上關系,這不是上趕著找死麼。
奈何太子那時野心漸起,強行給了崔進之一個伴讀名額,想要借此拉攏崔家到邊。崔進之只能著頭皮進宮,崔家為了表示自己對皇上絕對忠心,就堅持讓崔進之跟最不起眼的七皇子一道讀書,這才好歹免了太子的心思。
伴讀其實就是皇子第一個接的朝中勢力,因此各位皇子都會跟伴讀打好道,哪怕再不和,閑來都勾肩搭背,說說笑笑,將自己的角往前朝探去。
然而這種景象絕不會存在李勤與崔進之上。
李勤本就不跟崔進之有任何私下往來,甚至二人彼此談的次數都寥寥可數。那時他才只有十歲,就已經如此謹慎。
幾位一同上書房的皇子都覺得七皇子怕不是個傻的,邊有崔進之這樣一塊大寶貝,生生是不聞不問,如寶山卻空手回。
就這樣,幾年讀書生涯蹉跎過后,其他皇子都靠著伴讀拉攏了些許勢力,唯有李勤仍舊是一條。
七皇子謹慎守拙,堅韌自持,從年起就可見一斑。
可如今回頭去想,當初一同上書房時,那些上躥下跳拉攏勢力的庶出皇子,如今又有幾個還活躍在朝堂里反而是李勤不爭不搶,甚是難得,父皇后來把他撥去了禮部。
不爭才是爭,沈孝說的對。
李述垂下眼,目中都是贊嘆,心想,沈孝那雙眼真是厲害,會看人。
和沈孝合作,絕對是走出的最明智的一步棋。
跟幾位皇子隨意說了幾句話,馬上要近中午,李述就命人擺飯,來后院眷,前院男眷聚在一起。沒想生個病,府里都能辦起一場小型宴席。
李述只在上首略坐了坐,也沒吃幾口,就說不適,先下去了。
過不多時,沈孝尋了個空隙,悄麼聲的也尿遁退出了宴席。
席宴過半,眾人談笑正酣時,一個侍走過來,悄悄給李勤傳了句話,李勤皺了皺眉,卻還是跟著去了。
花園里,假山上,涼亭中。
李述站在高高的涼亭上,看著七皇子走過月門,侍沒有跟他進來,只是站在門口遙遙指路。這小園子各出口都藏了暗衛,確保說話安全。吃了幾回教訓后,李述如今非常警惕。
看著李勤沿著石子路走近了,然后涉階而上,進了涼亭。
他對李述笑了笑,很恭敬地問好,“皇姐怎麼把我來了這里,這里風大,您當心別著了風寒。”
李述淡笑,“有勞七弟關心。坐。”
桌上擺了一壺茶,并三個茶杯,李勤看了一眼。
還有一個人沒來。是誰
思索間李述手要去斟茶,李勤連忙拿過茶壺,給自己和李述分別倒了一盞。
李述如今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殘,還是別手了。
擱下茶壺,李勤道,”皇姐手上有傷,應該留個侍隨伺候的。“
話中已有試探之意。
您屏退下人,到底要跟我說什麼話。
李述聽出了他的試探之意,微微一笑,”七弟若是知道我要說什麼,就不會勸我在邊留個侍了。“
竟是直接開門見山。
李勤非常謹慎,如果跟他彎彎繞,那要把他勸服,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還不如一針見,讓他避無可避。
李勤聞言果然目微,沒想到李述竟如此直白。他在心中快速思索。李述單獨他,如此僻靜如此謹慎,要跟他說什麼。
李勤跟李述并不很,這幾年在朝堂上借著太子和皇上的東風炙手可熱,李勤則沉默低調,一直乖乖在禮部,從來不往外探頭。
如此得圣寵的皇姐,專門他過來說話,一定是因為他上有某些值得關注的東西。
看上了他手上的禮部
不,如此窮寒酸,皇姐是不屑一顧的。
李勤快速過了一遍近來朝事:皇姐跟崔進之和離了,那麼就意味著跟東宮的關系怕也是淡了。
禮部確實不可能給皇姐帶來任何利益,可是
他自己就能給皇姐帶來利益。
不過思慮片刻,李勤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勤便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話,連下人都要屏退了只怕那容驚天地,我也聽不得。“話里都是婉拒。
你不必再說一句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我并不想聽。
李述抿了一口茶,直指人心,“七弟這麼多年藏拙,還沒有藏夠麼。”
“打出生起頭上有人著,但凡有一點顯眼的地方,都怕惹了嫉恨,給自己帶來禍患,因此日日提心吊膽,夜夜小心翼翼。不僅僅是你,連你的家人都是如此。”
“你母親生育皇子有功,你出生時就該晉妃位,可偏偏皇后著,等你婚開府了,才勉強晉了貞妃。這麼多年貞妃在宮里過得好麼給皇后伏低做小,委曲求全,這算好日子麼。”
“你妻子也是中等世家的嫡,可自嫁給你后,不敢穿過分華服,不敢戴過多釵環。宴飲能推則推,不能推,在席上也是安安靜靜,生怕說出一句話來,落在別人耳朵里,是你心有野心的證據。”
“你兒子聰敏,今年該有四歲了吧,四書五經竟都倒背如流。可他是神又如何,你怕他太顯眼,招來忌恨,不敢讓他外出,整日將他拘在府里。他跟個犯人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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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李述一雙眼盯著李勤,“七弟,你想一輩子這麼過下去麼”
不僅僅是自己小心翼翼,連累著家人也戰戰兢兢。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李勤沉默。
李述知道自己到了他的傷疤,繼續加大砝碼。
“只要父皇在位一日,就不會允許手足相殘,你可以繼續如此小心謹慎。可父皇百年之后呢等東邊的坐上了那個位置,他又不是個仁厚的主兒,到那一日,就算你繼續想過這樣謹慎的日子,他還能允許你過下去你的下場,其他兄弟的下場,又將是什麼”
李勤著手中茶盞,半天不說話。
平皇姐真是個好說客,字字句句都在他心上,都是他最痛的傷疤。
說了他,可是他還不相信。
李勤忽然抬眼,“皇姐,您如今過的很好。”
圣寵在手,門庭若市。為什麼要找他合作
是吃飽了撐的
李述聞言,將手上手套取掉,然后將紗布一層一層解開。一雙滿是傷痕的手就這麼暴在李勤面前。
李述冷道,“是太子推我墜崖。”
不惜把這個說出口,好讓七弟徹底相信。
李勤聞言果然一臉震驚,太子竟做出這樣殘酷的事對一個不可能登上帝位的公主尚且如此,那對他這樣的皇子而言呢
李勤只覺得渾發寒。
若是太子真主太和殿,他的下場,只會更慘。
他想活著,有尊嚴的活著。在皇家,這樣的事都是奢侈。
那就去爭,就去搶。
李述甩了甩手,“我比你更怕那位上位。七弟,你如今信我了麼”
李勤沒回聲,反而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
有一次皇上考較諸位皇子功課,問了一句尚書里的話,“勢陵于君,權隆于主。”
旁人都答不出來,包括太子。但李勤記得,就很高興地應答,“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皇上當場就夸他聰敏好學,然后讓太子回去,把尚書背了。
李勤無知無識,還不知道被夸獎原來并不是好事。
自那日起,他母妃在皇后輒得咎,經常到數落。再過一段時間,他養的一只哈兒狗,不慎吃了花園子里的老鼠藥,口吐白沫死了。
以死亡為代價,李勤終于學會了謹言慎行,藏鋒守拙,否則下一條口吐白沫的哈兒狗,可能就是他自己。
可是,如果有選擇,他也不想做一條蜷起來的哈兒狗。
皇姐給了他第二個選擇,他為什麼不抓住呢。
李勤回過神來,慢慢點頭,然后道,“皇姐,你要我接下來怎麼做”
他心了,想要合作。
可是你們想靠我博一個從龍之功,那麼你們,真的有這個本事推我上去麼
若是沒有這個本事,我貿然出頭,豈不是作死。
這是最后一次試探。
李述不回他的話,目落在亭下,李勤順著看過去,看到一個緋紅袍的五品正沿著臺階走上來。
那人就是第三盞茶杯,也是皇姐的同伙。
那人走進涼亭,李勤才發現,來人竟是門下省給事中沈孝,近來在父皇面前正當紅的人。
李勤眉頭皺起,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這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怎麼能在一塊況且沈孝當初還縱兵搶過皇姐的糧食,二人本該有仇才是。
怎麼這年頭流行的戲碼是仇人合作,相相殺麼
沈孝上前行禮,李述對他淡淡點了點頭,抱臂站到涼亭一角放風去了。
沈孝與七皇子坐下,多余的話不說,開口就回答七皇子剛才問的“你們讓我接下來怎麼做”這個問題。
“兩句話:”
沈孝的話很簡短,“韜養晦,暗中蓄力。藏于,待時而。“
李勤聞言反駁,”本王以前不也如此。“
你們讓我走以前的老路,那我和你們合作的意義是什麼。
沈孝回,”目的不同。以前您是為了藏拙,如今您是為了蓄力。“
“形勢也不同。以前太子與二皇子瓜分朝堂,風暴肆,您只能一方。如今太子屢遭皇上斥責,手中勢力松;二皇子也失了圣心,漸漸掌控不住手頭力量。“
”朝廷勢力正是重組之時,出頭之路很多。“
李勤反問,”既然出頭之路極多,為何不讓我一鳴驚人“
沈孝微笑,知道這是七皇子在故意考核他。
”高手過招,切忌主出擊,誰先,誰上就先有破綻。您要做的,就是暗中蓄力,慢慢蠶食,等有一日對方再也坐不住了,您再出擊,一招制敵,一刀封。“
李勤聽罷一番話,看向沈孝的目已流出欣賞之意。
短短幾個月,他能平步青云,背后雖離不開父皇刻意扶持寒門的政策,但面前的人,也有本事當得起父皇的扶持。
這樣的大才,竟然愿意他一個不起眼皇子的麾下。
七皇子頓時就生出了伯樂千里馬之嘆。
李勤飲了一口茶,然后堅定地將茶盞放下,對沈孝道,”沈大人大才。“
然后又對一旁放風的李述道,“多謝皇姐。“
他同意合作了。
李述轉走過來,同沈孝對視一眼,然后面微笑,”多謝七弟。“
沈孝也從石凳上站了起來,同李述并肩站著。
沈孝沉郁冷峻,李述閑散清淡,他們是站在一起,就讓人有一種天生絕配的覺。
是棋逢對手,互相倚重的般配,而非一般人所推崇的,男才貌那樣不平等的般配。
看他們倆配合得多好,李述唱白臉,對李勤語出威脅:不合作以后要被太子干死。
沈孝唱紅臉,不急不緩地給李勤指了一條爭權的明路。
李勤的目在李述和沈孝上盤旋片刻,頓時生出了自己被拉上賊船的覺。
嗯,而且貌似還是一條夫妻聯手開的小作坊賊船。
不過那就是皇姐的私事了,他也不好摻和。
話不可多說,李勤已經出來很久了,再不回去要引人生疑。
因此三人相繼從花園不同地方出去,錯著回到了宴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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