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倫很快收到手下回報,西門的夜值門吏稱,攝政王約在兩刻鐘前,從這里出了城。
西門外是大片的郊野,但在十幾里外有一所在,護國寺。
直覺告訴他,他極有可能是去了那里。
皇宮之中,賢王復命,將帶來的腰帶、奏折連同帝的那道退位詔書全部奉上。
他走在出宮的路上,腳步漸漸放緩,最后停了下來。
帝和攝政王裂痕漸深,高賀死后,朝堂平靜,北方戰事也穩步推進,勝利指日可待。他知等到捷報傳來,帝和攝政王之間的平靜必會被打破,將有一場大變。他擔心陳倫惹禍,趁永泰生子的機會,嚴令他告假在家,以免被卷進去。
他的預果然真了。
帝今夜委自己去傳那樣的話,他是萬分不愿的,然而,那年是皇帝,能奈其何。
他的眼前浮現出片刻前帝收到回報時的樣子。他看著呈上的件,眼眸低垂,一句話也無,就算是自己,竟也看不出半分他當時的心緒。倘若說之前他還曾到不確定的話,那麼就在那一刻,他確定了。再想到一夜之間圈大長公主、殺蘭榮,還有對那道詔的置。種種舉,顯然不是臨時之舉,那年皇帝早有準備,只是此前忍不發而已。
就在去年的差不多這個時候,他還曾做出過私逃的冒失出宮,短短不過一年的時間,變化如此之大,令賢王有些不寒而栗。
皇位當真能把一個人,變一把有著人形的刀。
他一生明哲保,不說半句不該說的話,不做一件不該做的事,得來了賢王的名號和尊崇的地位。
賢王立了片刻,慢慢轉,調頭而去。
……
束戩立在太廟的神殿之中。
他的對面,是高祖、武帝和明帝的神位。
曾經這個地方令他到森迫人,是皇宮里最為可怕的一所在,此刻他卻獨自一人,在這間空曠的大殿里站立了良久。
他早已知道,皇宮之中最可怕的,不是鬼神。
記得他第一次看到明帝詔的時候,他恐懼于自己父皇的心機。但是現在,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座下的位置上了心,不愿旁落?
是他去年外出,目睹種種,后來那場祭禮,軍中萬人高呼皇帝陛下,他為之熱沸騰,責任之余,也被喚醒了那想要站在萬人之巔的強烈|?
不,或許在他費盡心思逃出皇宮卻又夢見自己被擋在宮門之外不得回歸而從夢里驚醒之前,在他的潛意識里,早就認定了,那是屬于他的位置。就算他當時還不怎麼想坐,但那位置,也不能被人取代。
一直以來,他一邊抗拒著這位置加在他上的重和責任,一邊又在著這至高無上給他帶來的快和滿足。
他和他的父皇一樣,天生便是如此之人,心自私至極,也冷至極。
曾經他不止一次地想過,那樣悉心教導過自己的三皇叔,他怎麼可能另有所圖。但是另外一個聲音又會冷冷告訴他,這個位置如此得好,世上怎可能真會有人不為之心,倘若當年,賢王有能力和武帝相爭,他會甘心讓出嗎?
他便如此,在一次次的搖擺和猶疑之中,走到了今天。
大軍攻下南都,他和他的三皇叔,也該有個結果了。
時至今日,他早知自己徹底地輸了,他是不可能去和他的三皇叔抗衡的。
他也知道,在看似平靜的朝堂之下,有不人暗中正在等著他的三皇叔有所作,然后擁他上位。
據說有些人,已經寫好賀表。
委派賢王之舉,是他做的最后的賭博。
現在他贏了。他本該慶幸無比,然而他卻被心里再次涌出的那空前的迷茫和沮喪所籠罩。
原來這個世上當真有人和他、還有他的父皇,是不一樣人?
他將那腰帶掛回在明帝的神位之上,未再多看一眼,從旁走過,停在了圣武皇帝的神位之前。
他微微仰頭,著這莊嚴而沉默的神位,片刻后,喃喃地道:“皇祖父,真的是我錯了嗎?”
后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束戩慢慢回頭,看見賢王去而復返,從神殿外的影里殿檻,邁步向走來。
束戩見他走到近前,朝著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各自恭恭敬敬地行禮過后,轉向自己,開口道:“陛下,你錯了!”
“你的父皇當年還是太子之時,揣圣意,深恐被廢,極力和你的三皇叔好。在你三皇叔十五歲的時候,有一回借醉,稱因割之傷,長年病弱,怕擔當不起太子之位,要讓給你的三皇叔,他對天發下毒誓,盡力效佐。”
“倘若陛下覺得舊事太過久遠,就在去年,陛下私自出宮,引發朝廷大,當時你的三皇叔還在南巡,聞訊趕回之后,他做了什麼?夜見大臣,在宣政殿斥責那些質疑的人,替你下局面,隨后到尋找。渭水里發現了一浮尸,高年紀與陛下無不符合。當時知之人,無不認定就是陛下。是攝政王趕去,辨認過后,予以排除。后來也是他料到陛下或去了雁門,將朝事托給我,連夜離開長安,最后才將陛下尋了回來。”
“陛下!我料敦懿宮的那位早前必會告訴陛下,攝政王之所以忍不,是怕有損名聲。三人虎,恐怕陛下自己后來也會如此做想。你的三皇叔是攝政王,他但凡有半點想要對你不利的意圖,當時那樣一個天賜良機,他何不將錯就錯?只要將浮尸當做陛下認了,他當時便能名正言順上位,何須大費周折,借這場北方戰事積功奪位?”
賢王說到這里,朝束戩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他曾對你寄予厚,不愿和你相爭,更不愿因陛下對他的猜忌,禍及他人。老臣忝居高位,本是無能之人,只是實在不能坐看陛下一念之差,鑄大錯!”
“倘若如他這般,也不得善終,天下的忠直之士豈不寒心?剛為我大魏浴戰收復門戶的雁門將士,他們又將如何安心?”
束戩定定著賢王,呆住,突然,他想起當日,他的三皇叔在大殿殺了高賀之后,曾對他說過的話。
他說他犯下了不赦之死罪,讓自己再給他一些時日,等到長寧將軍打完仗,收回幽燕,他代圣武皇帝完愿,到了那日,臣必會給自己一個滿意的待。
束戩打了個寒噤,清醒了過來。
他猛地轉,丟下賢王,大喊來人,疾奔而去。
……
束慎徽于子夜時分,來到了護國寺,從后山門走了進去。
山間幽闃,寺院籠罩在夜之中,耳邊萬籟俱寂。
此間塔林,因當中有高僧舍利,因為積聚了不歷代書法大家的石碑,年時,在他癡迷書法之時,常去臨摹。伴著側安眠的骨,有時甚至一待就是幾日,是個極好的獨清凈之所。只是后來事務日漸繁忙,便再也未曾踏足。
先前習字,他也曾想過,待何時得空,便將也領來這里,教揣前人碑書的妙所在。此間雖是埋骨之地,但以的,應當也會喜歡的。
如今他再來,卻是如此境。不過,若是眠于此地,倒也算是應了年之時的心境。
他經過當日絞殺了高王的羅漢殿。高王的詛咒之聲,仿佛歷歷在耳。又經過藏經樓的附近,慢慢地,停了腳步。
這里,也是他和第一次遇見的地方。雖然當時只是看到了他,而他渾然不覺。
他在藏經樓的外面佇立了片刻。隨他在后的寺僧也停住。
“殿下可是要進去?”
他看到寺僧無晴聞訊匆匆趕來,為他開啟了門。他遲疑了下,最后終于走了進去,舉著燭火,沿著經架,慢慢,遙想當日可能會在何藏,能令自己無知無覺。最后他來到西北角閣的暗,看見角落里,掛著一張蛛網,那網的中間,蹲了一只碩大的蜘蛛。
僧惜螻蟻,從不掃除角落里的蛛網,這網也不知在這里布了多久了,層層疊疊,極大一張。
一陣夜風從閣角的暗涌,吹得蛛網震不停,這蟲子仿佛醒來,開始在上面游走。
束慎徽立在角落中,借著昏茫燭火,看著這蟲忙忙碌碌,吐固網,仿佛不知疲倦,漸漸恍神,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殿下可在?”他聽到一道悉的聲音從經樓外傳了進來。
他慢慢轉過頭。
伴著一道“砰”的推門之上,陳倫疾奔而,看見束慎徽手中舉著燭火,正立在角落之中,松了口氣,飛奔上前。
“殿下,我叔父剛到!王妃有東西,讓他轉殿下!”
束慎徽微微茫然,抬目。
陳衡解下隨的攜袋,取出一匣,雙手奉上。
束慎徽徹底回神。
他不必打開,看到此匣,便知里是何。他略微驚訝,接過,卻見陳衡又取出了另外一只小囊袋,再次奉上道:“殿下,王妃另外命我再傳一句的話。”
他將那日姜含元的話復述了一遍。
“……等到攻下南都之后,會去十三歲那年曾替一個年引過路的目的之地,等那年再來。”
束慎徽一時驚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砰砰地跳,片刻后醒神,目落到還在陳衡手里的那只小囊袋上。
它極小,不到掌大,是用軍中冬所用的那種耐磨的布的,灰撲撲,看起來很舊,應該有些年頭了。
他猛地一把奪了,飛快解開縛著袋口的繩索,一樣東西從里面出,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這是一面玉佩,玉質溫潤,雕工,從鏤刻的云龍紋來看,是皇室和王族男子才有資格用的飾,仿佛似曾相識……
陳倫見他盯著手中的這塊玉,人一不,便也了一眼,愣住,遲疑了下,口道:“殿下,這不是從前你在雁門賜給那個帶路小卒的玉佩嗎?臣也有一面,記得是宮中元宵所賜,怎會在王妃那里?”
他突然想到陳衡方才的那句話,震驚萬分:“莫非王妃便是當年領路的那個小卒?”
束慎徽的眼眶微微發熱,慢慢地手中的玉佩,定了定神,啞聲道:“你們先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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