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浩然嬉皮笑臉,握住我的手腕。
「小宛如,聽說這里的神佛最靈驗,你求了什麼?」
「我不告訴你。」
我站起,季浩然跟上來,同我夸張地說相國寺的素齋有多好吃。
「有個掃地的老和尚,他做的春筍那真是一絕,筍都是我自己挖的,我使了一百兩銀子他才肯再做一頓飯。小宛如,便宜你了,你怎麼這麼有口福啊。」
季浩然袍上沾著泥濘,神采飛揚,帶我去看那一筐子春筍,我跟著笑,春風拂過我的發,季浩然忽然停下來,手把我的碎發別到耳后。
「林宛如,你笑起來真好看。」
季浩然眼眸漆黑,神認真到近乎虔誠,微風裹著翠竹草木的淡淡香氣,他的臉慢慢向我湊過來。
我不自在地后退一步。
「這個筍看著果真不錯。」
季浩然嘆口氣,提著筍跟上來。
「哪里只不錯,吃起來鮮掉眉好嗎?」
22
我們兩個并肩往后院的方向走,走了兩步,我頓住了腳步。
不遠,凌肅穿著一蟒袍,手握長刀,神復雜地看著我們。黑的蟒袍威嚴又貴氣,更襯得他氣質清冷出塵,高不可攀。
季浩然上去打招呼。
「喲,凌統領又升了,錦衛指揮僉事,天子近臣,了不得啊!」
凌肅沒有看他,只淡淡地跟我點頭。
「嫂嫂別來無恙。」
我點點頭,行了個禮。
「凌公子一切安好,我如今回了揚州,同凌家已經毫無瓜葛,不用再我嫂嫂。」
我沒有再看他,直脊背,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兩個人肩而過。
我閉上眼睛,掉下淚來,卻不敢手去拭。
季浩然手攬住我的肩膀。
「小宛如,走,哥哥親自摘的筍,尋常人可吃不到。」
四月的春筍味道果真極,我吃了滿滿一大碗飯,季浩然甚是滿意。
「算你識相。」
許是吃得太多了,我有些積食,夜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熬到后半夜,也只勉強合上眼睛。
迷迷糊糊間,我覺有人進了房間。
我猛地僵住,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腳步很輕,走到我床邊,一悉的冷松香味,今日我在相國寺才聞到過。
心頭的懼怕一下子散去,我松懈下來,卻又滿腹不解,凌澤,他來做什麼?
凌澤單膝跪在我床前,視線在我臉上停留許久。
然后我覺到有溫熱的氣息慢慢湊近,我睜開了眼睛。
「凌統領如今改行當采花賊了?」
凌澤狼狽地后退一步,神尷尬。
「我——」
他穿著一輕便的夜行,白皙的俊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索轉就跑。
23
我舉起手邊的玉枕,用力朝凌澤砸去。
「凌澤,你這假模假樣的偽君子,你滾!」
凌澤腳步一僵,我又拿其他東西丟他,眼淚不爭氣地滾落。
「說好兩不相干,你又憑什麼還來招惹我。你當我是什麼,說丟便丟,如果我已經嫁了夫婿,你難道還要這樣夜探閨房?」
凌澤臉更難看了。
「你要嫁給季浩然?」
我心頭梗了一口氣,惱怒地瞪著他。
「是,婚期定在下個月,可要給你發個喜帖?」
凌澤僵在原地,上的氣神似乎一下就被干了,臉灰敗,抖。
「恭喜你。」
我冷哼一聲。
「多謝,你跟溫雅珺婚之日,我也送你一份賀禮。」
凌澤慘笑一聲。
「我何時要同婚了?」
他也不多做解釋,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翻窗的時候甚至跌了一跤。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奇怪地反而釋然了一些。
起碼我知道,這段不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不管凌澤的苦衷是什麼,他早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天平兩端,我是被拋棄的那一邊。
現在知道不是我一個人痛,我心里反而有點痛快。
放下心結,我的狀態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吃得多了,臉頰有了,氣也紅潤不。
季浩然奇怪地看著我。
「小宛如,你用的是什麼胭脂?」
我臉上今日并未抹胭脂,只在上薄薄點了一些。
「輕若云霞,艷若桃李,這胭脂你是哪買的?」
季家經營胭脂水,季浩然接管家業,對這些很上心。
我促狹心起,把臉湊過去。
「那你再仔細看看,這是用的你季家胭脂,你猜猜是哪一款。」
季浩然手在我臉上輕輕拭一下,對著手指看了看,眉頭皺。
「奇怪。」
他不甘心地又了一下,加大力道。
我得笑出聲來,季浩然愣愣地盯著我,眸轉暗。
「憑看是看不出來的,若是我嘗一嘗,就能分辨了。」
往日清朗的嗓音喑啞的不像話,季浩然故意低頭湊近。
我心跳如擂鼓,卻沒有手推開他。
24
季浩然握住我的手,臉上滿是狂喜和不可置信。
「宛如,你,你答應了?」
我漲紅了臉,搖搖頭。
「季浩然,我實話同你說,我心里并未完全放下凌澤,這對你不公平。」
季浩然角咧到耳朵,笑得像個傻子。
「我不管,答應了可不能反悔。」
「可我沒想那麼快親。」
季浩然點頭如搗蒜。
「聽你的,都聽你的,只要你肯給我名分,多久我都等。」
季浩然從來都是肆意張揚的人,喜歡一個人的心思,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他一天幾十趟地往我家送禮,前一撥下人還沒有走,后一撥又來了。
我爹娘看著堆了滿屋子的禮盒咂舌。
「浩然瘋了啊,季家金山銀山也架不住他這樣花吧,生兒子真是賠本。」
他不僅給我爹娘送禮,還屋及烏到我所有親眷,隔壁大伯二伯家眷的胭脂水,季家全給包了。
于是我屋子里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人。
堂姐堂妹,嬸嬸伯母,個個都說季浩然的好話。
三堂妹吃著致的點心,喝著季浩然送的雨前龍井。
「宛如姐,你快嫁給他吧,你再不嫁,我都想嫁了。」
「嬸嬸,你快管管燕兒,說這樣不害臊的話。」
「哈哈哈,別說燕兒,若不是我生了這一堆孩子,連我也想嫁!」
屋頂幾乎都要被哄笑聲給掀翻,我跟著大笑,往日那樣清清冷冷,獨自垂淚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了。
每天都是歡聲笑語圍繞著我,我幾乎都沒有時間再去想凌澤。
季浩然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
這幾年的凌澤,沉默,冰冷,季浩然卻是熱烈溫暖的。
他說我嫁人的那三年,他跟著商隊去了海外,他給我講異域的各種趣事,給我講大海上的驚險和未知。
他有說不完的有趣故事,眉眼永遠是帶笑的。
我開始有點喜歡這樣的日子。
「宛如,等以后我們親了,有機會我帶你出海。這趟航線已經得了,風險很小。」
季浩然又獻寶似的給我送了一大箱珍珠。
「好。」
我點點頭,答應下來。
季浩然眼睛一亮。
「什麼好?出海好,還是——」
「親。」
我直直地盯著季浩然,沒有回避他的視線。
25
九月初八,良辰吉日,也是我婚的日子。
出門時候,早上好好的大晴天,卻忽然下起雨來。花轎吹鑼打鼓的行到半路,被人攔住了去路。
眾人看著路中間的一人一騎,敢怒不敢言。
最近揚州出了一樁極大的貪污賦稅案子,錦衛在揚州查案,便是由凌澤負責。錦衛權勢極大,連揚州知府在凌澤面前,都是夾著尾做人。
「凌統領,可是要順路來喝杯喜酒的?」
季浩然一紅袍,騎在棗紅馬上,同凌澤對峙,凌澤卻不看他,跳下馬,朝花轎走過來。
凌澤手掀開轎簾,一雨氣裹著寒意涌。
我摘下紅蓋頭。
「宛如,如果我承認我是凌澤,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凌澤雙目通紅,死死地盯著我。
我搖搖頭。
「你來晚了。」
我抬眸跟凌澤對視,視線嚴肅又認真,我知道他能讀懂我眼神中的堅定。
果然,凌澤怔了片刻,眼中滾下一大滴眼淚。
他苦笑一聲,手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匣子遞給我。
「是來晚了,那便祝你新婚快樂。」
他手放下轎簾。
「宛如,你穿嫁的樣子,很好看。」
凌澤騎著馬,快速地消失在雨幕中,地上只余一攤鮮紅的跡,被雨水一沖,很快就散了。
26
三日后回門,娘拉著我去外頭逛鋪子,說要買些小孩子的東西。
我笑急瘋了,這才嫁人幾天,哪里來的孩子。
「我要瘋也是樂瘋了,哎呀,從來沒想到我的宛如還能過上如今的好日子。
「你剛回來那天,一白,臉比那裳還白,瘦得跟鬼一樣,娘看著真是挖心掏肺一般地痛。」
「娘,都過去了還提那個做什麼,好好好,今日你想買什麼我都陪你。」
我們在鋪子里挑揀虎頭鞋,那掌柜的大嬸看著卻格外眼。
「你是,你是林婉如林姑娘?哎呀,我都險些認不出來,林姑娘可比之前更漂亮了。」
態度熱,我立刻想了起來,原是凌澤的娘鄭媽媽,凌家放了兒子的契,本來在府里榮養的,后來聽說跟兒子回了揚州。
鄭媽媽絮絮叨叨一陣,又說起凌澤和凌肅。
「哎呀,雙生子也有他們兩個那麼像的,真是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便只有凌肅上那顆紅痣了。」
我握著虎頭鞋的手一頓。
「鄭媽媽,你記錯了,凌澤上才有紅痣。」
鄭媽媽撓撓頭。
「不可能啊,有紅痣的是弟弟,沒紅痣的是哥哥,我怎麼會記錯呢?」
「是記錯了,鄭媽媽年歲大了,有痣的是我兄長,我上沒有痣。」
凌澤從外頭走進來,打斷了鄭媽媽的話。
鄭媽媽一臉驚喜,過去拉住凌澤的手,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
我同凌澤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買好東西,我走出門外,看見凌澤仰頭站在一棵樹下。
秋風蕭瑟,青石板上落了一地的金黃。
凌澤的臉依舊是蒼白的,他靜靜站在樹下,孤寂的背影和干枯的樹木融為一。
我忍不住寬一句。
「凌澤,向前看吧,晚秋凄涼,春日卻
也不遠了。」
凌澤愣了片刻,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嗯,好。」
回到家中,我從庫房里翻出婚那日凌澤送我的木匣子。
呆呆坐了片刻,我吩咐翡翠。
「把匣子收好。」
翡翠:「姑娘不看看?」
我搖頭。
「都過去了,不必看。」
也許里頭藏著凌澤的苦衷,可我已經沒興趣知道了。
季浩然在外大聲喚我。
「娘子,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了親以后,這人一天喊我八百遍娘子,不夠似的。
我笑著提起擺跑出去,一頭奔進中。
全書完
(番外)
我是凌肅,不是凌澤。
從來都是凌肅。
遇見林宛如的凌肅,上林宛如的凌肅,可同親的卻不是我。
我跟見了兩面,第三面,給我兄長遞了一個香囊。
而彼時我已經遠在京畿。
我在軍營里給我娘寫了一大堆的信,央幫我提親。我一日一日地煎熬,心急如焚地趕回家中,只趕上給我父母敬茶。
梳著婦人發髻,怯怯,喚我小叔子。
萬箭穿心不過如此。
我抖著手接過的紅封,心底一寸一寸崩塌,幾乎無法克制臉上的表。
兄長拉著我到書房,我重重打了他一拳。
他卻哭得比我還慘。
他跪下求我,說對林宛如一見傾心,如今木已舟,求我原諒他。
「阿肅,我們前后腳出生,可因著一聲哥哥的份,從小到大我什麼都讓著你。你摔破東西我給你頂包,你挨打我幫你扛,你貪兵,我攢著每個月的月銀都給你花。
「我這輩子從沒有求過你什麼,唯有這一件,阿肅,我求你,求你把宛如讓給我。」
我雙眼紅。
「可是人啊,有自己的,我怎麼讓?凌澤,我怎麼能讓!」
我轉過,想要告訴宛如真相,兄長膝行幾步,撲過來抱住我的。
「阿肅,我們已經婚了,我們房了,腹中說不定都有了我的骨,你把真相告訴,該如何面對這一切,你想死嗎?」
我像挨了一拳似的,渾僵,說不出話來。
林宛如聽見我們的吵鬧,急得在書房外敲門。
「夫君,這是怎麼了?」
我打開房門,下間的一腥甜。
「嫂嫂,我同哥哥鬧了點別扭,沒什麼大事。」
從此以后,一聲又一聲嫂嫂,給我自己聽,提醒我兩人不可逾越的份。
直到說要回揚州。
我知道誤解了溫雅珺同我的關系,我跟溫雅珺的兄長是同僚,時常給兄長送東西,卻跟宛如說是送我的。
我不想解釋,走了也好,何苦和我待在這冷的地獄中,兩個人如行尸走一般。
我看著乘船離開,我想說聲祝你幸福。
可眼淚為何洶涌而下,心臟絞,我吐出一大口,自馬上跌落。
喜歡一個人是放肆,而是克制。
我請了揚州的差事,看著林宛如日漸恢復神采,看著臉上逐漸有了笑意。
我應該為開心的。
一朵花,一片云,不必擁有,我的那朵花,有人心澆灌呵護,我由衷地為高興。
直到那日捉拿案犯,我了不輕的傷。
恰逢林宛如大婚,手上的鮮和滿地的炮仗一樣鮮紅。我的意志力仿佛也隨著的虛弱而消散。
我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
我攔下花轎。
林宛如搖搖頭,眼神清亮堅定。
「你來晚了。」
是啊,我來得總是這樣晚。
我笑笑,松開了手。
「你穿嫁的樣子真好看。」
真好看啊,上一次我無緣得見,這一次,能看一眼,也算不枉此生了。
后來再相遇,林宛如氣看著更好了。
說春日不遠了。
可不知道,四明山一見誤終。
我的四月天,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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