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傅家四代同堂, 這是頭一回爲曾孫擺百歲宴, 自是十分熱鬧。
七月原本暑熱, 因昨晚下了場雨, 雲層未散, 這日倒是難得的清爽。齊州城的高門貴戶、員富商, 但凡跟傅家有的,或是親自登門道賀,或是送禮到門前,兩位大管事親自盯著, 能收的登記冊,不能收的笑臉婉拒,門庭往來若市。
宴席擺在後園,男客眷分坐兩,傅德明夫婦分頭張羅。
傅老夫人上了年紀,由僕婦拿著青竹小轎抬過去,坐在臨水的抱廈裡,旁邊是傅瀾音和沈月儀兩個姑娘,後僕婦丫鬟環立。久居尊位的老夫人,哪怕私下裡神不濟、有許多煩惱, 這等場合卻仍端著端貴架勢, 秋香團花錦質地貴重、綉工絕,銀白的髮髻間隻了金鑲玉的簪子, 簡素而不失端莊。
客們衆星捧月般圍坐在旁, 或是關懷, 或是拉些家常,滿屋氛圍和氣。
瞧著那兩位姑娘,傅瀾音無人不知,沈月儀則頗面生了——到齊州後,大半時間都陪伴在壽安堂裡,甚出府,認識的人不多。
便有人笑著問起。
老夫人只說是沈氏的侄,溫婉和氣,知書達理,很是誇贊了一通。
底下有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跟傅家又頗親近的,就勢笑著打趣道:「老夫人跟前的姑娘,果真都是水靈靈的。沈姑娘可許人家了嗎?若還沒落定,我可要趕早了,就是搶不到瀾音姑娘,能把沈姑娘娶進門,也是福氣。」
沈月儀比傅瀾音年長,確實是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老夫人睇了沈月儀一眼,頗爲喜般牽著手拍了拍,旋即笑道:「還沒說定人家呢。月儀子,若不是昭兒年紀小,我哪捨得便宜旁人,可惜了,也只能從外頭挑個好郎君給。咱們齊州城的兒郎個個出挑,你們若有意,先過姑母那一關,再來我這裡吧。」
這態度雖似打趣,卻也不是玩笑話。
底下衆人皆知沈氏在傅家的地位,有幾位意的,果真暗自打量起來。
沈月儀陪坐在旁邊,面上泛紅,隻之態,一顆心卻漸漸涼了下去。
旁邊沈氏焉能不知其意?老夫人若當真想爲沈月儀的婚事做主,暗裡打探找個穩妥的便罷,何必這般昭然於衆,這話怕是說給聽的——婆媳倆在府裡了二十餘年,因會看眼退讓討好,還沒鬧過矛盾。這話若當面挑破,難免尷尬。老夫人這般行事,當衆給足了面子,卻也將大蒜挑得明白,斷念想。
沈氏心裡添了憂慮,面上卻只能含笑,激婆母對自家侄的照顧,不敢錯一星半點。
片刻後,待這話題揭過去,才朝沈月儀遞個眼。
沈月儀會意,又覺在這裡如坐針氈,便往老夫人邊強笑耳語兩句,而後起去裡屋。
從滿心期待,到希破滅,再到今日當衆被點醒,強顔地坐在那,心裡卻盡是酸苦楚,只覺萬般巧語都沒能說老夫人,數月苦心,功虧一簣。
到了裡屋坐下,聽見外面攸桐陪著客進屋,跟衆人說笑,心裡愈來愈不忿。
既傾心傅煜,一門心思想鑽到南樓,便只覺魏攸桐空有貌、聲名不佳,又不會討長輩的歡心,實在配不上傅煜。起初心裡暗存鄙夷,漸而轉爲自怨自艾,覺得是魏氏捷足先登,才令錯失良機,到如今滿腔憤懣,灰心之下,更是添了怒恨。
滿臉灰敗地回思先前的事,又猛然意識到,先前的努力或許都用錯了方向。
一不如一靜,指老夫人幫已奢,但倘若魏氏行止有差,挪出南樓的位子……
這念頭冒出來時,沈月儀便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的枯枝,心裡猛的一跳。
……
外面廳裡,攸桐此刻卻沒那等閒心。
沈家母那點子心破事,當然瞧得出來,不過沈月儀先前還算謹慎,雖上躥下跳地打探消息,卻還沒犯到跟前來,因忌憚傅煜的威名,更不敢到南樓生事。攸桐閒得沒事,管那閒人作甚?
今日賓客如雲,是夫人,須幫著沈氏接待客,晨起便沒怎麼歇過。
這會兒賓客來得差不多,離開宴的時辰已是不遠。
沈氏跟一位客寒暄罷,空便朝走來,臉上笑容和善,「廚房那邊宴席想必備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叮囑的那幾道菜都要呈上主桌,你院裡那個廚娘做得出來吧?」
「伯母放心,前日便在張羅,這會兒想必差不多,我去瞧瞧。」
「好,待會有要當面淋湯的,親自掌勺。客人都在,可別寒磣了。」
攸桐應了,也怕杜雙溪頭回幫忙張羅府裡的宴席,有差池紕,便帶上春草,親自去瞧。
那道菜是澆油淋魚,做法其實無甚特別,將魚去腮後洗乾淨,去腥筋,劃開刀口、裹上薑後往籠屜裡蒸,而後澆湯,拿熱油淋上去即可。前頭幾道工序不算麻煩,要的是湯和油淋,湯須心調製以味,澆油也得拿分寸,既溢出撲鼻香氣,也不損魚質。做後魚鮮,撥一塊蘸上湯,甚是味。
老夫人先前嘗過一回,這次特地點了讓杜雙溪做,還在廳外不遠騰出地方供淋油,能香氣四溢,也能趁熱端過來,增幾分趣致。
攸桐前日便杜雙溪備好做湯的東西,因怕出岔子,還特地檢看了一遍。
好在這等宴席上,沒人敢做手腳,一切順利。
過去時,杜雙溪掌勺的幾道菜剛做好,那澆的魚也放在籠屜裡,遂幾位廚娘提著,徑直往設宴的照月樓去。到那邊,軒室整潔,小瓦爐裡銀炭明滅,旁邊油備好了,就等著燒熱了用。
離開宴還有點時候,杜雙溪也不著急,站在窗畔候命。
攸桐也沒走,因覺得往後可能用得著,便隔著窗戶,將那邊廳裡的眷指給認識。裡頭還有幾位專程過來給老夫人問安的年輕男子,旁的攸桐都不認識,就隻魏天澤面,遂隨口說了。
杜雙溪聞言,難免多瞧兩眼,這一瞧,眼底便出驚訝,又瞇了瞇眼,細細打量。
以至於攸桐說後面兩位眷時,看得神,竟忘了回應。
攸桐察覺,便笑著拍,「怎麼,是他生得好,看迷了?」
「不是。」杜雙溪搖頭,因跟攸桐了,便低笑到:「我原先那位夫君比他好看。不過這人,我好像在哪見過。」
這話倒出乎攸桐所料。
杜雙溪從前在梓州,後來去了西平王魏建府上,沒去過別。魏天澤算是傅煜的得力幹將,時常神出鬼沒,哪怕去了別,未必會張揚行蹤,杜雙溪怎會見過?
詫然之下,不由道:「在哪裡見的?」
杜雙溪遲疑了下,見旁邊還有待命的婆子丫鬟,便朝攸桐眼。
攸桐會意,瞧著還沒到時辰,便帶先出去,找個僻靜之,問緣故。
杜雙溪便簡略說了段舊事給——
杜雙溪初魏府的時候,雖有一本領,卻無人可依仗,亦沒人提拔。魏府人丁興旺,魏建旁十幾個小老婆,各自據著院落樓閣,沒有到那些得寵之人跟前伺候的福氣,有陣子便只給一冷僻的院落送菜。
那院子在魏府的偏僻角落,離魏建住頗遠,雖然屋捨整潔,卻冷清得很。裡頭住著的是魏建從前的妾侍,姓楚,快四十的年紀,邊唯有兩位僕婦伺候,尋常閉門不出,沉默寡言。因覺得杜雙溪的菜對胃口,偶爾會給些銀錢,請添幾樣菜送過去。雖瞧著不寵,出手卻頗闊綽,匣裡金釵玉鐲,卻從不佩戴。
有次杜雙溪過去時,僕婦不在,送菜進屋,就見那位楚氏失神地站在墻邊。
而墻壁上懸著一幅畫,是個年輕俊的男子。
大抵是看得神,楚氏連進門的靜都沒聽見,只管發楞,直至杜雙溪開口,才驚回過神,將那幅畫收起來。
那之後,再也沒找做過菜。
杜雙溪原以爲那是楚氏的郎,在魏家時,也沒敢跟任何人提起,卻未料今日見到魏天澤,竟跟畫上男子一模一樣!畫上的男子隔了千里出現在齊州,滿心驚訝,才會忍不住細看神。
攸桐聽得目瞪口呆,「那畫上的人,果真跟魏天澤極像?」
「像是照著他畫出來的,那場景我記得很清楚。」杜雙溪篤定。
攸桐兩道黛眉便慢慢蹙了起來。
天底下相貌固然有相像之人,但這般巧合的,卻也不多。魏天澤若果真跟魏府裡那獨居婦人有關,這事兒就玄乎了,也不知傅煜是否知道此事?他跟魏天澤相識已久,沙場上袍澤之誼、過命的,論跟傅煜的親疏,其實未必比得上魏天澤。
但之中,攸桐卻覺得這事兒有蹊蹺,須提醒傅煜一聲。
正凝神思索,忽聽外面有腳步踩過草地的聲音,微驚之下,當即抬頭去看。
正對著的窗外幷無旁人,周遭也都安靜,唯有後面一道僻徑旁,假山映襯竹叢,旁邊樹梢輕。看了一圈沒見人影,唯有遠一隻貓塌著腰跑過,籲了口氣,跟杜雙溪回原,燒熱了油去做那澆油淋魚。
過後命人端菜上桌,又要招呼賓客,暫且將此事按下。
……
傅家有戲樓,卻沒養戲子的閒心,今日爲了熱鬧,請了幾家戲班來湊趣。
宴席過後,男客們都有正事,零星散去,眷反正都閒著,便仍看戲,攸桐是二房的夫人,這場合裡沒法躲懶,哪怕午後犯困,也只能陪著。
此刻的傅煜,卻正大步流星,往南樓走。
那日跟攸桐去城外散心,雖說被惹得生氣,卻沒到夫妻鬧不愉快的地步,回來後他仍睡在兩書閣,每日傍晚時分,卻總能尋到由頭,來這兒尋吃的——不得不說,攸桐對別的事不上心,於食卻極有熱,但凡有空,便能跟杜雙溪商量吃食,玩些新花樣,層出不窮。
傅煜從前在軍旅,吃的是大鍋飯,行軍時還常拿乾糧充,原本不甚講究吃食。
娶了之後,那胃口卻漸漸刁鑽起來,在外時沒辦法,若在府裡,又沒要事纏時,瞅著兩書閣僕婦端來的菜沒胃口,總忍不住惦記南樓的味。漸漸的,這兒有哪些吃食,他竟也有了點數,譬如昨日折騰的冰豆沙,雖甜膩了點,卻清涼解暑,頗對胃口。
他前晌在宴席那邊了個面,便去校場,一路疾馳回來,滿的汗,頗惦記那味道。
到得南樓,春草和夏嫂、杜雙溪都不在,就隻周姑坐在廊下涼做針綫。
傅煜也不客氣,徑直進去,道:「昨日夫人端出的那冰豆沙還有嗎?」
「有的,就在冰鑒裡。」周姑趕起。
傅煜頷首,「取兩碗來。」
如今時氣正熱,冰鑒在外面擱著不便,存在北坡下的小地窖裡。
周姑命人去取,來回總要費點時間,傅煜閒著無事,索到側間去找本書翻。
到了裡頭,卻忍不住想起那回帶醉歸來,將困在這書案書架之間,嘗到的雙滋味。紅的瓣、的腰、籠了霧氣的眼眸……乃至先前夫妻界限分明時,同榻而眠的滋味,齊刷刷涌上心頭。
傅煜有點出神,手桌案,順勢坐在椅中。
桌案上筆墨儼然,鎮紙是個細瓷制的兔子,憨態可掬。
旁邊一摞紙箋,是平素寫下的菜譜,最底下的那一格,是宣紙裁的,拿綫裝了書。
時下除了絹帛,書籍裝幀多是經折、龍鱗裝,倒還沒見過拿綫扎孔的,這樣式倒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