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手而行，涼風起，他聲音和緩，卻比秋風更涼。

讓徐太守將王家革職，是顧辭的主意。

原本耀武揚威的人，突然失去了所有囂張的倚仗，心下自然恐慌。這個時候他拋出一點點的“餌”，王家自然恨不得視他為再生父母、對他恩戴德言聽計從，區區時家三姑娘，他們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

何況，王家有此一劫，說到底也是那時錦繡的餿主意，顧辭不過稍作提點，就已經奠定了時錦繡未來在王家水生火熱步履維艱的生活。

時錦繡作天作地將自己作死他都不在意，但萬萬不該將心思到時歡上。

他傾覆了天地、顛倒了，披著滿罪孽換回來的丫頭，于他心中自是比這天地山河更重，誰都休想分毫。

若為故，化為魔又如何？

這世間諸多黑暗齟齬、人心鬼蜮，所有讓人覺得值得的，不過就是那個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端著得笑容，雖有些許距離，卻活生生的樣子。

說，“這些日子麻煩顧公子良多，明日還要麻煩顧公子的侍衛同我家那丫鬟切磋，實在有些過意不去。若是公子有需要時歡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

需要啊，很需要，哪里都需要，恨不得綁在邊日日揣在兜里。

心中如是，面上卻半分不顯，他雅致溫，風度翩翩，“之前想讓姑娘換個稱呼，至今都是顧公子、顧公子的，實在有些生分了。既然姑娘覺得過意不去，我便托大用這些個‘麻煩’換姑娘一聲‘師兄’如何？”

說得自然又坦，背在后的手，下意識挲了下指尖。

時歡低了低頭，沒說話，半晌，低聲喚道，“師兄。”

聲音很低，散進風里，以至于那風……都帶了記憶中的味道。

顧辭渾一。

半晌，眉眼微低，笑意漸起，溫地融了一整個冬季的風霜冰雪。

他忍住想要將散落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后的沖，低聲說道，“既然是師兄妹，往后這麻不麻煩的，便休要再提。左右……太傅雖桃李遍天下，但正正經經的學生卻不多，我也只你一個師妹。再說麻煩，便是生分了。”

說得好像有道理，但細想又不是那麼有道理，卻又說不出哪里沒道理。

就像方才在廳，也是如此覺。

時歡低著頭跟在他側，半晌，低聲應了，“好。”

想，顧辭之人，倒似蠱人心的好手，畢竟，對著這張致又矜貴的臉，也實在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來。以至于，似乎總一再地跌破底線，在面對顧辭的時候變得不似自己了。

偏生顧辭將一切的度總能把握地恰到好，絕對不會讓人覺得自己被冒犯了，譬如今次，換了一聲“師兄”，他便見好就收，出了時家大門，道了別就干脆利落地上了馬車，溫又克制。

是以，時歡雖心中總覺得這般下去有些不妥，但一時間也是無從下手。

……

含煙對明日要同“青冥大師的弟子”過招這件事格外慎重，甚至激，一下午的時間都在一個格外又有些惴惴不安的緒里，帶著時歡嘰嘰喳喳地問好多不大有意義的問題。

譬如，洗水果的時候全程都在糾結，“奴婢明日該穿什麼服呢？好看一些自然是裝，但若是裝怕是過招的時候施展不開影響了發揮，萬一青冥大師的弟子失不愿教奴婢武功了怎麼辦？”

時歡表示……你又不是要相對象，好看作甚？

譬如，時歡在廊下作畫，蹲在一旁托腮看著，看著看著又跑神了，“小姐，你說……青冥大師的弟子，會不會很兇，萬一奴婢打不過他他會不會瞧不起奴婢？”

……

時歡手自家心里七上八下的丫頭，無奈嘆氣，“你覺得……若是你打得過的話，還需要他教你？所以啊……你想讓青冥大師的弟子教你，甚至往后回帝都以后讓青冥大師親自教你，明日你就放心地輸吧！”

小丫頭這次是徹底地不淡定了，一把揪住時歡袖子，像個對著主人搖尾的大型犬類，“可以嘛？真的可以找青冥大師教麼？可奴婢就是個小丫頭啊……”

“那人林江不也是顧公子的小廝麼？還是你覺得，你家小姐比不上顧公子？”

“自然不是！”小丫頭瞬間圓滿了——家小姐其實很厲害，只是很多時候都不張揚，譬如作畫厲害、還會調香，最最重要的是，長得也好看啊！

這天下間，有幾個比得過家小姐？

小丫頭安靜了，時歡繼續畫畫。

畫的是一方煙雨圖，秋雨迷濛里，一葉扁舟在浩渺無際的江面，舟上一人，背對而立，戴著斗笠，看得出姿頎長瘦削。

袂飄飄，世獨立，溫潤雅致，端方如玉。

寥寥數筆，已然躍然紙上。

含煙幾乎是下意識就認定，“那是顧公子？”

“嗯。此前他想要我在他的扇面上作畫，我覺得那扇面不作畫更好看些。”時歡眉眼未抬，“如今他幫了許多，就想著畫一幅贈與他。這兩日你尋個空，上街裱一下，親自送過去。”

“好嘞！”

含煙托著腮繼續看，沒一會兒，又不淡定了，“小姐……人都道青冥大師很收弟子的，想來條件苛刻得很。若是、奴婢是說若是……大師要求過分了，小姐倒也不必為了他收奴婢而答應他一些難為的事……奴婢學武本來就是為了保護小姐，倒也不需要天下無敵什麼的……”

雖癡武，卻也知道輕重。

家小姐是未來的太子妃，縱然份高貴，卻也是沉重的枷鎖，一些人不好輕易欠下的。不愿自家小姐為難。

小小的丫頭，量不及時歡高，蹲在邊上托著腮，小小的一只。

有時候跳、有時候孩子氣，可于正事上，卻從不含糊，寧可為難了自己，亦不會讓主子有半分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