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刀

周翡恍恍惚惚間覺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坨，接著，仿佛有熱源靠近的臉。

一個聲音說道：“這丫頭功夫很湊合，模樣更湊合，我瞧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那個親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雖然有啐那人一臉的心，卻沒這個力。

周翡十歲出頭的時候，李瑾容嫌腳不穩，變著法地摔了三個多月，摔完以後，寨中長輩等閒絆不倒，方才卻被那瘋人一隻爪子從房上拽下來直接掄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

當時就覺得五臟六腑移了個位，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便已經是了傷，後來又被對方出言相激，怒極攻心，所以有這一口。

不過也幸虧周翡沒力氣回答。

吳楚楚見那瘋人舉著個十分簡陋的小油燈，在線昏暗的室在周翡眼前晃來晃去，說到“像那個親姥姥”的時候，陡然目兇，看起來幾乎就要將那帶油的火按到周翡臉上，給回爐重造一番。

這位前輩瘋得十分隨便，本無跡可尋，吳楚楚生怕說話說一半兇大發，忙道：“兒效父，孩兒自然是長得像爹爹的。”

瘋人聽了，神果然就和了下來，將手中的“兇”也放在了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道：“倒是沒見過姑爺，改天應該帶來我瞧瞧。”

吳楚楚戰戰兢兢的不敢答音，後背都被冷汗浸了，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裡躲黑人時還要怕——畢竟那時候有周翡，現在卻要一個人應付這個厲害得要命的瘋子。不著痕跡地咽了幾口口水，鼓足勇氣問道：“夫人怎麼稱呼？”

瘋人十分端莊地坐在一邊，手一下一下地攏著自己的鬢角，態度還算溫和地說道：“我做段九娘，你又是誰？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吳楚楚以為自己驚懼加之下，能太太平平地將“我父母都沒了”這句話說出口，誰知抑了多日的緒卻一點也不顧念主人的境遇，把“都”字連說了兩遍，被一片草席蓋住的記憶卻洶湧地將那許多生離死別一腦地沖上來，吳楚楚後知後覺地才發現臉頰一片冰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如雨下。

“都死啦？”段九娘往前探了探，手肘撐在膝蓋上，似的托著腮，然而托的是一張皮鬆弛、猩紅的臉，便不讓人覺得“俏”，只覺得有點可怖了。

吳楚楚淚流滿面地盯著的“盆大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段九娘眉目不驚地說道：“爹娘都死了有什麼好哭的，天底下有幾個爹娘都活著的？我爹娘都投胎兩回了，兄弟姊妹一個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人，哎呀，也下了那黃泉去也——”

“哎呀”後面的一句話，是著嗓子唱出來的，不是時下流行的詞曲，聽著像是某鄉間的小調。吳楚楚未防好好說著話，居然又唱上了，一時目瞪口呆。只見那段九娘扭著水蛇腰站了起來，出尖尖的指甲，在昏迷不醒的周翡額頭上輕輕一點，似嗔還笑道：“小冤家。”

說完，哼哼唧唧地發出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念叨著“冤家長”、“冤家短”的，自行到院裡耍把式去了。

吳楚楚：“……”

怎麼一點預兆沒有，又瘋了呢？

周翡是在一陣鬼似的笑聲裡醒過來的，周繃，猛地坐了起來，一睜眼就要殺人的目又把吳楚楚嚇了一跳，隨後又驚又喜道：“你醒了！”

周翡低頭瞥見放在自己邊的長刀，沖擺了一下手。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院裡的老僕婦端著兩個碗走了進來，徑直放在周翡面前。

周翡戒備地盯著。

僕婦將一雙糲的手在上抹了抹，有些拘謹地笑道：“這米粥我用小爐子熱過，熱的，可以口，吃吧。”

周翡一不。

這五大三的僕婦大概常年跟瘋子在一起待久了，倘不是遇見叉腰罵大街的人，倒也有幾分耐，拉過一個小板凳，在周翡對面坐下，說道：“我說這幾日那些斷子絕孫的狗子們怎麼好心送了不人食呢？敢是托了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斷道：“我不姓李。”

僕婦一愣，繼而又笑道：“對對，瞧我這腦子——呃……我家夫人啊，瘋了可有十多年啦，說話做事顛三倒四、沒輕沒重，姑娘不要跟計較才好。”

周翡：“恕我眼拙，沒看出哪瘋來。”

老僕婦歎道：“也不是完全沒有神智，只是好一陣歹一陣的，有時候看著好好的，不定過一會想起什麼來，就又魔障了。”

吳楚楚問道：“九娘是生來如此嗎？”

周翡聽了，眉頭稍稍一揚：“什麼九娘？”

吳楚楚便說道：“說做段九娘。”

周翡覺得這名字十分耳，幾乎就要呼之出似的，以的孤陋寡聞，這種況實在難得，可見“段九娘”肯定是個名宿。仔細回憶了半晌，腦子裡忽然靈一閃，驀地坐正了，口道：“就是段九娘？怎麼會是段九娘？”

這都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爾跟他們提起過的，李瑾容難得說起外面的江湖事，斷然不會浪費口舌說些無名小卒，就連“北斗”，因為是北朝走狗，都沒有被提一提的資格。

而這些李大當家覺得“是個人”的人名裡，排出來便是“雙刀分南北，一劍定山川，關西枯榮手，蓬萊有散仙”。

其中，“刀”分南北，南刀說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李瑾容說，以的本領，雖然學了破雪刀，卻遠遠沒資格領這個“南刀”的名號，現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過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面子上抬舉而已。而與“雙刀、一劍、散仙”並稱的“枯榮手”，其實是一對師兄妹，一“枯”一“榮”，那個“枯”就是段九娘，只是後來銷聲匿跡，很多小輩人便都以為“枯榮手”只有一個人。

段九娘是十幾年前失蹤的，有人說死了，也有人說殺了什麼要的人，為了避禍退江湖了，甚至有謠言說躲在四十八寨……當然周翡知道寨中沒這個人。

可打死也想不到，傳說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個縣的後院裡當小妾！

還是個備冷落的瘋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臉重新冷了下來，“是枯榮手？你怎麼不說是皇太后呢？”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答話，便見那方才還在院子裡的段九娘人影一閃，就到了門口，以周翡那察“牽機”的眼力，居然沒看清的法。

周翡下意識地一，卻沒到邊的長刀，原來就是這麼眨眼的景，段九娘已經站在了面前，笑嘻嘻地舉起的刀，在掌中轉了兩圈，說道：“吃了飯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皮疙瘩，一半是被噁心的，一半卻是駭然。

長到這麼大，從未見過這樣的法、這樣快的手，一時間真有幾分驚疑不定的想道：“難道是真的？”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還手之力的，這樣的高手碾死不比踩死一隻螞蟻費力到哪去，不會閑的沒事在飲食裡做手腳，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圇灌了下去，溫熱的米粥下肚，上頓時暖和了起來，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個謝，那段九娘卻用刀把極快地在上點了幾下。

周翡立刻全僵直，一不能了。

段九娘瘋瘋癲癲地湊在耳邊說道：“不要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嗚！”

周翡：“……”

真真切切地會了一把什麼“七竅生煙”。

段九娘又去看吳楚楚，吳楚楚比較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雙手捧著粥碗，一邊小口小口地喝，一邊十分乖巧地沖笑，好歹沒被一起定住。

瘋婆子這才滿意，張牙舞爪地“啊嗚”“啊嗚”了幾聲，沖雙眼冒火的周翡做了個大鬼臉，跑到小角落裡攬鏡自照去了。吳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段夫人，怎麼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個簡單，能從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頭也不回地說道，“只是你們不行的，我的功夫專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試比試？”

最後那一句，微微抬起頭，聲音得又輕又，好像虛空中真有個“李大哥”一樣，吳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驚疑不定地跟周翡對視了一眼。

那老僕婦便歎了口氣，說道：“段夫人和李大俠是有淵源的，姑娘且聽我細說。”

“那時候南朝尚未建，舊皇族倉皇逃竄，故都裡北斗橫行，人心惶惶，我是一戶清貴人家的丫頭，我家老爺原先是翰林院學士，不肯給偽朝做事，便辭閉門在家，誰知大爺不更事，跟一幫太學生鬧事，給人五花大綁地押了去，著老爺出來封。我家老爺為救獨子，假意封，暗中聯繫了一些朋友，想舉家出逃。不料錯信人，被人出賣，全家都喪了命，只有我機緣巧合之下，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爺逃了出來，沿途遭人截殺，段夫人正巧路過，一掌斃了那領頭的，救下了我們主僕二人。”

老僕婦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瘋婆子哼著歌梳頭發，好似全然沒聽見。

“不料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親弟弟。段夫人天賦異稟，年名，多有些恃才傲，打死也就打死了，一點遮掩都不屑做，這邊引來了禍端。北斗忌憚‘枯榮手’的名號，以為故意挑釁新政，自然要除去，一路驚心魄，我們在平遭到了北斗‘廉貞’‘文曲’‘武曲’‘巨門’四人圍攻。段夫人重傷，我本也以為命代了，只恨尚未來得及將小爺託付出去。誰知就在這時，李大俠趕到了——原來是段夫人的師兄聽聞師妹惹了事，自己又有個要事不開，便輾轉托了李大俠救助。李大俠真是義氣，聽了朋友一句話，便從蜀中不舍晝夜的趕了來，正好救下了我們。”

周翡雖然被段九娘制住道，不能說話，卻不由睜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個人對來說，都像是無法逾越的大敵，那未曾有幸一見的外祖父當年卻能以一敵四，還能帶著一幫老弱病殘功逃。

所以“南刀”究竟有多厲害？居然連想都想像不到，周翡周的都微微熱了起來。

“李大俠一路護送我們南下，我將小爺給了老爺的一位故抱養之後，便決心追隨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報大恩。據段夫人說，李大俠名多年，便是，也該一聲‘前輩’的，可他待人卻一點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氣，細心得要命，也很會照顧人，他自嘲說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雙兒的緣故，婆婆媽媽的病改不了。”

老僕婦歎了口氣：“這樣的男子，縱使年紀大一些……誰能不呢？”

段九娘頭髮也不梳了，癡癡地坐在牆角，不知想起了哪個虛空的陳年舊事。

吳楚楚忍不住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是怎麼留在華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