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葭第一次直面周瑾寒被人刺殺的場景就是在那天。

白雪，金梅，數十個黑刺客從四周屋頂上飛起，手中利劍徑直朝林中圍著狐裘的年刺去。

穆清葭覺得，自己是有些隨了祖母的孤膽在的。

灼熱的鮮潑上枝頭，金箔般的蠟梅花瓣染上了紅，變得更加妖冶艷。白雪被熱融化，于枝頭淋淋漓漓滴下，整座覆雪的梅園仿佛暈上了瑰麗的彩霞。

一同來掃雪的那名伙伴早已被嚇得魂不附，跌坐在地上捂住才不至于失聲尖。而穆清葭的視線卻始終都落在前頭酣戰的人上，目灼灼的，牢牢盯著那被殺手圍在中心的年。

看到他的上、發尖都濺到了，與蒼白的臉孔形對比，艷麗到目驚心。看到他的眼神是冷的，帶著怨毒，帶著憎恨，帶著無窮無盡的狂暴與殺意，就像是將滿園子的寒氣都吸進了眼睛里。

突然記起來了，這樣的眼神是見到過的。

那日叛軍沖昭宮，趙太后臨死之前向殿外的那一眼就是這樣子的。著外頭的天，不甘又憤恨，就像是到很深很深的不公。

也突然記起來了，這個陷了危險中的的新主子，曾也是見到過的。

在宮道之上，見過他熱烈張揚的背影；在昭宮中，聽到過他爽朗灑的笑音。遠遠的，見到過他與現在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也在先帝去世的那一天，躲在昭宮的宮門后面，看到在瓢潑的大雨里頭，在無數哀痛的哭聲之中，這個曾經遍宮里最閃耀的年渾慌地跑過。

水痕在他的臉上蜿蜒一道道的小河，分辨不出來究竟是雨還是淚。

穆清葭就那樣躲在重重蠟梅樹后，看著那些黑刺客基本被周瑾寒斬殺殆盡。覺得很意外，十幾歲的年為什麼可以在生死場合變不驚，竟然可以以一人之力擋下數十個殺手？

然而這樣的勝利是用命換出來的。

最后一個刺客被消滅后，渾浴的年也俯面倒進了雪地之中。

穆清葭猶豫地抬步走過去，繞過躺得滿地都是的黑人的尸，走到周瑾寒邊蹲下了。

小心翼翼地探了一探年的鼻息，察覺到他還活著后折回去拖來了自己的同伴，說要趕將殿下救出去，找辛姑姑來給殿下醫治。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個刺客還沒有死。

在他們架上周瑾寒往梅園外走的時候，那刺客一劍刺死了的同伴。

“背上的舊傷就是那時候來的。”穆清葭對陸長洲道。

月照在的上，的笑容清淺又微涼。

連回憶都好似帶上了當日的與寒意，讓聽的人不由背脊一僵。

“刺客殺了的同伴后也給了一劍，就砍在的背上。與的新主子一起摔倒了，再努力也爬不起來。”

“那黑刺客一瘸一拐地走近，手里的長劍滴著，滴得一路白雪都是紅的小坑。”

“那時候很慌，可大概也是惡向膽邊生，對死亡的恐懼讓生出了莫大的勇氣。用力向那黑人的臉上扔了一團雪球過去。扔得很準，雪沫子短暫地蒙住了刺客的眼睛，抓準時機，用新主子的劍刺進了刺客的膛。”

“那是第一次殺人，濺到臉上的時候是滾燙的，甚至覺得自己的臉都被燙壞了。”

穆清葭說道：“了臉，手心里的鮮紅讓從恐懼中短暫地回了神。想起來，應該帶著的新主人跑，跑出這個空的蠟梅園，跑出去找到可以救他們的人。”

“就在那時候一邊跑一邊注意到了從前從未注意到過的事——原來的新主子空有一座大宅子，可是這座宅子卻空到像是只住了他一個人一樣。明明這里發生了一場搏殺，可是其他的人卻都離得那麼遠，遠到哪怕他今日消失了，可能都要很久很久之后才會有人發現。”

“那時候，覺得的新主人可真是孤單啊……”

“后來呢？”陸長洲問。

“后來啊……”穆清葭嘆笑了聲，“后來沒有什麼后來。逃到一半，力不支昏死了。醒來的時候，背上的傷已經了藥。”

“是管事的人尋過來找到了他們，也是管事的人將暫時安頓在了后院的空房。”

后來提起那日的事，辛竹說其實早已經認出是誰了。哪怕換了份，扮了小男孩，眉眼間與祖母極為相似的神也很難讓人認錯。

只是那時候為了的安全著想，辛竹假裝沒認出。讓自己在后院里呆了兩天，待背上的劍傷好一些了就讓回了下仆房。

陸長洲不滿地皺了眉：“明明是為了護主才的傷，管事之人為何不將的傷完全治好？”

時最好將養，倘若這傷當時就能治愈，何至于小小年紀就落下了沉疴？

穆清葭安地笑笑：“不怪他們。新主人自己也過得艱難。他時常遇險，沒有好的大夫能夠伴在邊，全靠那幾瓶傷藥過活。”

“主人都自顧不暇了，哪里還會有多余的力來關照一個下人呢？”

之后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仍舊是曜王府的一個下仆，夏天除水草，隆冬掃落雪。

那些年，其實曜王府都是空寂的。只是穆清葭再也沒有在夏日的荷花池邊遇到過周瑾寒。

他像是主地遠離了所有的熱烈與繁華，長久地沉浸在了悠遠的寂寞之中。他可以在冬日的蠟梅園聽一整夜的落雪，卻再也不愿及生鮮活的蛙蟲鳴。

有時候穆清葭撐著船回過頭四顧，看到偌大的池子中心只有一個人，層疊的綠葉與紅花的另一邊再不見那個青年，也總會覺得茫然。

只是周瑾寒再落魄也終究是的主子，每天都那麼累，沒有時間也沒有力去多考慮主子心里在想什麼。

而且隨著年齡增長，的長開了，再要以年的份混跡在那些下仆中間也不再是一件易事。

無論是的廓還是定時要造訪的月事，都變了的麻煩。

“所以故意犯了一個大錯。”穆清葭說道，“找了個機會弄壞了主子最珍惜的那把折扇。”

“主子大怒，管事的人便責打了二十杖，將罰去柴房劈柴了。”

后來穆清葭是有些后悔的。因為當時不知道那把折扇是先帝用過的東西，雖然不值錢，卻是周瑾寒僅有的幾樣屬于他父親的東西之一。如果那時候知道，也就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得到一份遠離人的活了。

“柴房在宅子后院最西邊的角落，每日要劈完好幾擔柴，也要從燒過的柴火里揀出炭來留用，天冷了這些活相應也要加倍。比從前要辛苦，可是總算可以一個人呆著了。”

“用劈柴當作鍛煉，也有了屬于自己的空間和時間，可以反復地練習從小學來的那些功夫招式，逐漸有了長進。”

“就這樣又是兩年，在柴房獨自過活，而的主子也又經歷了幾次暗殺。”

“日子總是重復回的，除了年歲見長之外仿佛沒有任何區別。四季替，日月轉，守著柴房那小小的四方天地，沒有什麼期，可也習慣了這樣平淡的黯然的生活。”

“在這個新的地方呆了很多年，直到六年前得到恩赦，離開了。”

穆清葭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中間還發生了許多的事，可如今都沒有意義了，回想得越多，反而只越加到苦。

倒不如不說了。

于是簡單地做了結尾，隨后才看向陸長洲，說：“這就是那些年的生活，同兄長你說的一樣，的確苦的，只是都已經過去了。”

“不愿意提并不是因為它是未痊愈的傷疤，了就會到疼痛。而是因為都過去了，生活還是要前進的，那又何必要把曾經的苦痛翻出來自怨自艾呢？”

夜實在靜謐，連涼風拂過側都好像是一個輕的擁抱。

穆清葭臉上的笑意也是輕的：“兄長，我如今好的，真的好的。我雖然沒有那麼坦然，沒有那麼虛偽地可以謝苦難。變故之后的那些年，對當初還是孩子的我來說是很難熬，可是也不得不承認，是那些年造就了現在的我。”

“我從前總是想不通，為什麼我祖母是那樣一個可以擎天頂地的厲害人，可我卻一點都沒有繼承的厲害。如果我有祖母的半分厲害，是不是我的日子就會好過一點，是不是我就可以不那麼辛苦一點？”

“可是現在，我覺得我與祖母有些像了。”

“我有了一些勇敢，有了一些堅強，有了一些鐵骨錚錚的、可以自我支持的力量。”

“所以你不用心疼我，也不用擔心我的。”穆清葭反握住陸長洲的手掌，安地用了些力。眼眶是紅的，卻始終笑著，沒有落下淚來。“我長大了，也即將為人母，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措孤獨的小孩了。”

陸長洲的眼眶也是紅的。

他之前是那樣迫切地想要知道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年里，穆清葭究竟經歷了什麼。可是如今知道了，他卻發現自己好像離更遠了。

在那些如漫長隆冬一樣難熬的年月里，他沒有為穆清葭的依靠，他沒能為提供片刻的溫暖，沒有為破開迷茫的。那如今已經走出了痛苦，他還憑什麼自我地說要保護？他還有什麼資格同說“他就在”？

多虛偽，多可笑，多沒必要。

他原本還想告訴穆清葭，他已經拒絕了議親，他如今可以坦然地、清清白白地關心、幫助了。

他鼓起了勇氣，他想告訴，周瑾寒不要不要，還有他。他會一直都在，倘若愿意的話，他可以照顧一生一世，他會用盡他所有的能力去，去的孩子。

他想說，想要的那種平凡恩的日子，他是可以給的。

可惜已經不行了，他錯過了那麼久，他與穆清葭已經離得太遠了。除了“平凡”二字之外，需要的一切，他什麼都提供不了了。

他甚至都沒有能力保護。

于是再多衷腸也終究化了一聲抱歉。

陸長洲對穆清葭說：“葭妹妹，對不起……”

“沒關系。”穆清葭搖搖頭，“兄長的心意，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兄長……”

穆清葭將手收回去：“我不愿為任何人的拖累，尤其不想為你的拖累。”

長舒了一口氣，微微聳起肩：“等到賑災事了，兄長回到京城竟然會被嘉獎。你那麼有才華，早就該得到朝廷的賞識重用的。等到以后兄長被委以重任，我也可以與我肚子里的這個孩子說，他有一個在京城當大的很厲害的舅舅。”

陸長洲聽了穆清葭的話卻突然眉頭一皺：“妹妹，你不準備和我們一起回京城了嗎？”

“也沒有什麼回去的必要了吧。”穆清葭攏著雙手仰著星空萬里，“河山大好，有機會的話，我想到走走看看。”

穆清葭的表很是向往，陸長洲張了張口，挽留的話到底沒忍心說出口。

“那呢？可允許嗎？”他只問道。

“楚神醫說可以。”穆清葭沒有回視陸長洲，仍舊著天上星月，就像在遙想一樣。“今后還有很長的日子，我可以看著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可以陪著他去許多從未去過的地方，見許多人，吃許多東西。我可以跟他講起我的曾經，也會講起兄長你……”

那應該是非常安穩又充實的生活吧……

陸長洲沒有聽出穆清葭語調最后的那點落寞，只也隨仰星空，溫聲應和道：“遠離了京城的是是非非，應該很自由，很快樂吧。好的……”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了許久，各自暢想了一下未來。直到外頭傳來三更的梆子聲，陸長洲才收回神思。

“太晚了。”他起對穆清葭道，“夜深重，妹妹趕回去歇著吧。我送送妹妹。”

上的確有些冷起來了。穆清葭便也沒忸怩：“有勞兄長。”

二人一前一后踏過如水的月，路過參差的枯荷，邁上蜿蜒的長廊，向著客房走去。

直到走回去了許久，穆清葭突然想起來問了聲：“對了，近日事多，我倒也忘了。兄長先前同我說，我托你幫我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關于簪煙從教坊司到了流云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