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上只著一件,頭發不曾打理,方才還吐過,實在狼狽失禮,不宜面見尊長。
儂儂的聲音穩不住韻腳:“不礙的,有勞小舅舅掛問,真不礙的。”
衛覦進來得急,一眼便掃見榻上小神懨弱,臉上燒得通紅,長長的烏發被汗水濡,粘在兩鬢,越發襯得那小小一團影孱弱不堪一,沒來得及攏嚴的松散襟領下,雪白的頸窩還瑩著一層汗。
他當即避開視線,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聽說簪纓病了,他立刻便帶著自己的軍醫郎過來,雖有醫婦,還是令自己信得過的人又給簪纓診了一回。
軍醫郎隔著簾帳聽過脈象,也道如是,和醫婦同議,都覺開小柴胡湯妥當。
衛覦聽見“積食”、“嘔吐”的字眼,卻想起昨日去顧氏別墅的事,皺起眉頭,“是昨日吃食不合脾,又了顛簸勞累。”
人是他帶出去的。
他心思再細膩,終究是在兵革堆兒里糙混了八.九年,慮不到一個的小娘,是行止飲食皆要心的。
任娘子暗瞄大司馬一眼,覺這位公爺目中出的戾分外迫人,連忙打圓場:“公爺莫懊,方才郎中說小娘子這積食說有幾日了,應不是昨日所致。”
春堇算一算時間,恍然想起來:“是不是小娘子這些日子,每餐多用半碗粥米,不用了?”
往常小娘子的食量都是一定的,多進一些心口便會發疼,而這些日子小娘子一改習慣,悶聲不響吃了許多,春堇擔心地問過幾次,小主子卻說無礙,便以為無事。
卻不料是積到一起發作了出來。
春堇眼底發紅,越發覺得自己這個侍不稱職。
衛覦聽后默了默,冷冽的劍眸撞上那片緗紅帳簾,變得溫和下來,低問:“為何多食半碗?”
同一時間帳子里傳出一聲啞啞的制止,“春堇姊姊。”不讓多說。
衛覦于是便不問了,道:“一會兒進些清粥,乖乖喝藥。有什麼想吃的,我給你帶回來。”
外閣間的杜掌柜一聽,這是將他的差使都包圓了?照顧小娘子是他的責任,怎好教大司馬跑。便聽小娘子在帳
中輕道:
“……也不想什麼吃,小舅舅費心了,于心不安,您且去忙吧。”
簪纓只覺小小的一個風寒鬧起一屋子的人,不好意思。相比上輩子最后兩年,那種日夜低燒下不得床的煎熬,如今這小病癥,已是不傷表里的了。
有經驗,只要喝了藥渥一渥汗,再多喝兩碗熱湯,休養兩日,便就好了。
然而這種懂事在衛覦聽來,卻是一個經常生病的人習慣了忍不適,于麻煩旁人。
可今年只才十五歲。
大司馬沒有多與子打道的經驗,卻記得從前胞姐偶風寒時,平素那樣端重的一個人,也忍不住點幾樣爽口小食,讓家下去采買,何況阿纓還是個孩子。
簪纓一心把人往外推,衛覦腳底的玄麂靴卻像在這屋里扎了,隔在帳子外頭哄:“冰酪盞子吃不吃?”
上有熱的人,便想吃些涼涼的食甜甜,簪纓其實也不例外。
本無食,可一聽到那幾個字,腦中自便浮現出一盞雪白口的酪,還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掛著的晶瑩水珠,舌上沁出津,在枕頭上抿了抿,遲疑地唔了一聲。
只這一聲,衛覦眉眼便緩和開,“知道了。等著。”
返而去。
退到寢室外的軍醫郎耳這番話,心想大將軍悍野,自己不怎樣遵醫囑,干得出往傷口上澆烈酒、燒發灰止箭傷的事跡也罷了,里間的小娘腸胃弱,可經不起這樣來,小心翼翼地提醒:
“將軍,小娘在病中,恐不宜吃涼。”
行過他邊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風輕側:“誰要給吃涼,拿回來化到不涼了,含在里解解饞也高興。”
跟隨而出的杜掌柜心想買一盞冰酪,怎麼也不能勞煩大司馬親自去,正待開口,衛覦站在宮階上吩咐一聲左右,“取甲來。”
趕來探傅娘子病的徐寔,此時恰巧走到殿門外,聞聽此言,心頭微驚:“主上要進宮?”
衛覦淡應一聲,左右親衛已抬來一副玄鐵護心鏡鎧甲,鏨銀護肩,鎖子膝蔽,一樣不缺。
衛覦穿戴畢,重甲遮住輕襕,頓時威重涌現,初升的朝照上鎧甲,反出的萬千碎熠熠織,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馬沉凝的面,哪里像去面圣,怕不是找人撒氣吧。
他側頭向閣子里頭了一眼,自然什麼也看不到,也不敢問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轉,沉了一句:“葛神醫臨行前,叮囑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前驕狂,徐寔實則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門戶,下控廣陵,北匈奴外寇。而若掉轉赴京,朝發則午至,午發則夕至,與建康都城的關系,在齒之間爾。
京口失,京城亡。
此為朝野盡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馬,正在于此。
徐寔擔心的是……
衛覦不理會他,在腕上扣一副帶著刀劍砍痕的舊鐵護腕,便下階而去。
徐寔實不能放心,連忙綴上低聲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擾邊者不過是氐人的一隊散兵游勇,不足為患,將軍卻親出,是否……想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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