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唐人街都知道,他是被金相絕收養的。當時街上有一對兒年輕夫妻,和家里有矛盾,來澳洲工作后便和家里斷了關系。生下宋維不足一年,兩個人因為車禍意外去世。
一歲的小男孩,話尚說不清楚,但哭聲很嘹亮。社工派人來送他去福利院,哭得整條街都能聽見。哭到最后,金相絕拄著拐杖從他現在住的二樓下來,神極佳,對著街邊看熱鬧的鄰居破口大罵,最終一句“一人一口飯還養不活個孩子了”一錘定音。
他當然沒淪落到一人一口飯,飯都是金相絕喂的,七旬老太,無兒無,還真把他帶大了。宋維印象里,金相絕不怎麼顯老相,永遠的頭發雪白,脊背直,到去世前一天都很面。
去世也沒苦,就是自然衰老。在沙發上聽唱片機聽到睡著,沒再醒過來。
從沒提過自己年輕時的事,但唐人街的叔伯都對很尊敬。上了年齡的人似乎都知道,這個姓金的老太婆,曾經有過許多為人稱道的過去。
但宋維并不知道。
這是人的慣,人們總覺得,一個人從生下來就是被自己認識的時候的樣子。譬如宋維心里的金相絕,一直是那個頭發雪白、脊背直、說話帶上海腔的老婦人。
他看到四十歲的金相絕已經覺得意外,照片正值韶華的,更讓人震驚。
金相絕是去年去世的,宋維那時剛上大學。他一貫是能在牌友面前炫耀的話題,下午還在麻將桌上夸獎宋維拿獎學金的事,晚上就聽著留聲機溘然長逝。他按故鄉的規矩給持了一場葬禮,來祭拜的人中有不年輕時的朋友,對話間也有與早年有關的只言片語。
宋維這時才意識到,他參與進金相絕人生的時間太晚。他沒有了解過近一個世紀的生命都經歷了什麼,他甚至不知道是什麼契機讓從上海來到墨爾本。
但已經來不及了。
生老病死,人生常事。金相絕去世后,宋維靠獎學金和政府貸款讀書,繼承了那間商鋪二樓的房間,也接手了那家賭場樓上的華文書店。
書店顧客不多,偶爾有些老人來買,也多是金庸古龍的武俠。賣得最好的是學華文的教材,是移民的父母買給鄉音盡忘的孩子。
鋪面是他的,沒有房租,他只需要維持基本的進出貨和整理。金相絕尚有些產,加上政府貸款和獎學金,足夠他念完學位。有額外的收他也不拒絕,例如那次去機場接木子君。
不過他現在思緒有點。
他約覺出,自己接的好像不只是個人,還是一個燙手山芋。
***
木子君猶記自己對宋維的第一印象:又帥又好使。但現在,要給這個印象填上一筆負分:發消息有頭沒尾。
譬如昨天大半夜突然來問金紅玫名字,問完了就沒再回一個字。木子君等到睡著,第二天一睜眼,對話仍然停留在自己的那條回復。
編輯了幾個字進對話框,頓了頓,又盡數刪除。人家宋維又不欠的,接機就不說了,上次賭場里還幫墊錢。一句“樂于助人”就把找人的事托給他……
木子君默默勾掉給宋維的負分,給自己打了個負分:的自來程度比隋莊有過之而無不及。
問可以,不能興師問罪的。沉思片刻后,木子君在對話框里寫道:[你書店開了嗎?我想買本書。]
一小時后。
這是木子君第二次來唐人街。
白天的唐人街和晚上截然不同,行人熙熙攘攘,路邊店門大開,隊伍大排長龍,整條街用一個詞形容就是“敞亮”。
白天的唐人街是一條徹底的現代街道,賭場半地下的門臉夾在一群鮮亮麗的店門中間,幾乎要形了。木子君定了定神,推門而,沿著上次宋維帶走的那條路去找電梯。
人往里面走,街道的喧囂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賭客們的吆喝。半地下的設計讓這里晝夜的概念十分模糊,木子君猜測這棟建筑有些年頭了,里裝修的風格很老,這麼多年過去,也沒人將它翻新過。
尤其是坐電梯往上走,二樓的那些店簡直像八十年代的地下街道。真奇怪,外面的世界速更迭,唐人街沿街的店鋪也都修得很面,這里的時間卻是凝固的。
而宋維呢?
華裔,生在國外,又長在唐人街。白天和他們這些留學生一樣在大學里上課,離開學校后卻要進一個三十年前的時空。
木子君沒有接過這樣復雜的長環境,但是想一想都有一種矛盾和撕裂。
但對方上,偏偏看不到這兩樣東西。
“叮咚”一聲,電梯抵達二樓。右拐,朝著走廊盡頭的書店走。路過那家“妙手回春館”的時候,腳步停頓了一下,覺得很新奇。
不過看了看,也就繼續往前走了。
書店是玻璃門,牌子上寫著“相絕華文圖書”六個字,門前掛著一束風鈴。木子君推門進去,只見幾排一人多高的書架,和兩面著墻的書柜。
另一面墻沒有放書,是很寬闊的窗戶。百葉窗半拉著,線從窗外投進來,被百葉分割碎片,照亮空氣中浮的塵埃。
和單膝跪在地上整理書的宋維。
他上穿了件純黑的衛,松弛但不空,肩形撐出一個括的形狀。木子君咳了一聲,他回頭看,神里閃出一種很微妙的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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