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景飆移,過了梅雨,無論皇家還是民間,各藏書樓又都開始要張羅著曬書了。紀言蹊請了幾日的假回澹園料理,清辭本想同去,但因近產期,子沉重,紀言蹊自然不肯讓輕舉妄。
聽了大夫的建議,清辭日間做事的時間也減了一半,剩下倒都了消磨不去的閑暇,隻得在綏繡宮裏或到相鄰的花園裏走走路、散散步。
宮裏多是捧高踩低的人,因蕭煦忽對綏繡宮不管不問,那些人觀察了一陣,自然見風使舵,綏繡宮的吃穿用度一落千丈。雖有太皇太後和皇後的照應,但畢竟下頭人難纏。清辭也不願意因為這些小事去麻煩別人,讓們徒增煩惱。對韓昭,更是報喜不報憂。
其實蕭煦這樣漠然視之,反而讓鬆了口氣。想起他說不要做大哥哥,想起那日他那瘋狂偏執的樣子,忍不住就會打一個冷戰。繼而是片刻的迷惘,也隻一瞬,便無影無蹤了。
銀鈴每回領月份回來的時候,都要替清辭不值,“皇上那麽重姐姐,隻要姐姐願意,雖說皇後是不敢想的,貴妃那還做不嗎?到時候定然那些小人好看!”
清辭淡淡一笑,語氣卻頗是肅冷,“你說的什麽傻話?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見銀鈴委屈地咬住,又抱歉道:“銀鈴,你跟著我苦了……”
話還沒說完,銀鈴就立刻止住。知道清辭下頭要說什麽,無非是讓另尋出路。張信早要去皇後那裏當差了,隻是自己不肯。是個死心眼,誰對好,就要對誰好。心裏一直覺得對不住清辭,是以怎樣都不肯走。張信最後惱得也不想管了。
天氣悶熱,孕婦苦夏,清辭上一陣一陣地起痱子。銀鈴看著心疼,這日起了個大早就去司饎司討冰,到了中午人才回來。清辭正著肚子在院子裏散步,見了銀鈴,喊住。太皇太後又人送了茯苓餅來,吃不下許多,特意給留著。
銀鈴捂著臉,支吾了一聲,隻說“牙疼不吃了”,匆匆忙忙就要往房裏去。清辭覺出異樣,快走了兩步,拉住一看,銀鈴左臉一片紅腫,顯然是被人打了臉。
清辭驚問:“怎麽回事?誰打你了?”雖不知張信就是銀鈴的親兄,倒也聽說銀鈴認了個大太監做幹哥哥,在宮裏人人都還是給些尊重的。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怎麽會挨打?
銀鈴強笑了一下,把臉扭開,“嗨,怎麽會有人打我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就是今日討冰的人太多,姐姐,對不起啊,我沒要來冰。”
“銀鈴,撞的還是打的,我還能分不出來嗎?我是問冰嗎,你的臉,誰打的?”
銀鈴見瞞不過,這才說是剛才好不容易要了一盆冰,從花園裏路過時,樊樂宮的人正在涼亭裏納涼。那大宮蕊枝見了捧的冰,就要拿去用。自是不肯,蕊枝就故意絆倒了,那一盆冰全落湖裏了。惱極了,推了蕊枝一把。蕊枝就人按住,打了幾掌。
清辭微怔,蕊枝是清玥宮裏的人。清玥後來再不往這裏來了,也樂得輕鬆自在。但忽然發現樊樂宮裏的人,倒是開始三天兩頭找麻煩了。清玥是寵妃,宮裏人人都忌憚。清辭自己是不怕的,隻是怕綏繡宮裏的人在外頭吃虧。惹不起總還躲得起,便早早就代過,見著樊樂宮的人就避開。
清辭明白,雖然銀鈴對曾有欺騙,到底是有自己的苦衷,待也是真心。念每一人的好,自己能咽下許多的委屈和不平,但若旁人因而的委屈,不會忍。
“走,我去找清玥。”
銀鈴搖搖頭,“姐姐,算了,也不太疼,明天就好了。”
清辭卻二話不說,拉著銀鈴往花園去了。
涼亭裏,果見清玥正在彈琴,琴邊上擺了個大大的冰盆。蕊枝眼尖,瞧見了清辭,忙小聲低語,“娘娘,人來了。”
清玥按琴的手頓了一下,終於來了。紀清辭總躲著不見,想做點什麽都不容易呢。
那一回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裏惹怒了蕭煦。後來有一回,蕊枝回來說,銀鈴冷嘲熱諷什麽東施效顰、畫虎不反類犬。這才恍然,原來銀鈴那句是故意說給聽的,就是為了讓出醜!
清辭到了涼亭外,向清玥行了禮,清玥皮笑不笑道:“快快免禮吧,司籍子這樣重了。什麽風把司籍吹來了?”
清辭謝了禮起,目往蕊枝臉上一掃。蕊枝被那寒凜的目盯得心虛,低下了頭。
清辭也沒有拐彎抹角,虛虛再一禮,“我的宮人剛才被婕妤宮裏人打了,臣來討個說法。”
清玥假裝不知,問蕊枝,“怎麽回事?”
蕊枝回道:“婕妤這裏不是在為皇後的千秋節苦練琴藝嗎,天氣這樣熱,冰盆裏的冰說化就化了。奴婢正想去討新冰來,正巧見了銀鈴端著冰。奴婢怕娘娘了暑氣,耽誤了伺候聖上,就想著先借來一用,再派人去討一盆還給。誰曉得不肯。”
“奴婢想著,不借就算了,陛下給了娘娘多冰呀,就派個侍過去抬來好了。誰知道自己摔了一跤,冰盆掉進湖裏了。遷怒於奴婢,就推搡起來。奴婢怕驚擾了娘娘,就給了點教訓。”
銀鈴漲得臉通紅,怒道:“紅口白牙的,一句實話都沒有,明明是你故意把我絆倒的!”
蕊枝撇撇,“你自己不長眼,怪得了別人嘍?”
清玥做模做樣瞪了蕊枝一眼,然後轉過臉對著清辭笑道:“我當什麽事呢,婢子間難免一點口舌之爭,打打鬧鬧的也是常有的事。司籍何必這樣興師眾?”
清辭卻隻是一笑,忽轉話頭,“想來婕妤也讀了皇後娘娘派下來的《訓》了吧?”
聽提起這個,清玥臉上的笑倏然斂了去。
王韞要做賢後,平日對後宮裏的嬪妃也算寬厚。但那回發了《訓》眾人記。開始眾人都以為不過隨口說說、做做樣子,誰知道是來真格的。有一位才人,慣是敷衍,甚至將書弄丟了。王韞知道後,一改往日和善,真宮正司的人拿了那才人,打了十杖,並罰抄書,這事才算了。眾人這也才發現,皇後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樣仁慈。
那《訓》又非們自小讀的四書,而是皇後親自主編,說來有十卷之多。這樣浩繁的文章,記起來怎麽不頭疼?本來清玥就“椒房獨寵”了,妹妹又是《訓》的監印,兩下裏就更招人恨了。
清辭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來,清玥滿懷恨意差點藏不住。指頭下的琴弦差點勒進裏。
清辭卻仍是不緩不慢地道著:“皇後娘娘們習《訓》,是為宮婦明禮法,為皇上舉治之。務必請眾娘娘耳心藏,嚴養德行,以修其,好為天下婦之表率。”
“銀鈴是綏繡宮的人,有什麽錯,自有綏繡宮掌事嬤嬤管教,不到外人手。更何況今日是蕊枝惹事在先。”
“婕妤統攝樊樂宮,該檢束自、約束下人,恪守製度。皇後娘娘說婦人善德,惡為禍源。溫良順寬和,不可乖戾。正所謂‘吉兇災祥,匪由天作;善惡之應,各以其類。’治下不嚴,乃是主人之責。縱奴行兇,無異於自己行兇。”
“若今日婕妤不給個說法,那咱們就到皇後麵前討個說法,請皇後娘娘裁奪。”
清玥心中冷笑,這個臭丫頭本事見長了,竟不知如今這樣氣。這底氣到底是誰給的?皇帝還是韓昭?
那日崔氏宮,才驚聞韓昭強娶之事。不過紀德英是沒有認下這門親事的。難怪皇帝留在宮裏,卻又不納後宮。看來這孩子必定是龍種了。哼,竟然還拿皇後來嗎?不過今日沒打算驚皇後,因為好戲還在後麵呢。
乜了蕊枝一眼,蕊枝會意,忙跪下來,“娘娘,都是奴婢的錯,奴婢自罰!”說著左右開弓,了好幾個掌。
清辭冷眼旁觀著,不喊停。清玥端了杯子,啜了口茶,也不喊停。一時間涼亭隻聽得見“啪啪”的皮打之聲,不一會兒,蕊枝的角就滲出了。
清玥還以為清辭一如從前膽小心,沒想到竟然這般能沉住氣。眼見蕊枝的臉已經腫得不能看了,到底是自己的心腹,便咬著牙問,“司籍可還滿意?”
清辭頷了頷首,“倘若人人都能如婕妤這樣嚴明法製,後宮定然井然祥和,一如皇後娘娘所願。”說罷行了一禮,正要回去,清玥卻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笑了一下,“哎呀,司籍留步。我也有些疑想請教司籍呢。”
“請教不敢,婕妤請問。”
“大周以孝治天下,但,何以為孝呢?”
“‘孝乎惟孝。’,‘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
清玥點點頭,“妹妹說的是。”忽然稱呼一改,清辭心頭莫名一跳。
清玥長歎了一聲,“妹妹淵學真是人羨慕,能得三叔公教導,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真後悔,父親當初若是我去澹園就好了。”
清辭聽出話裏有話,隻默默聽著,果然話鋒一轉,訝異道:“呀,妹妹怎麽穿得這樣豔麗?為尊者守孝,不是該斬衰三年嗎?”
清辭怔住了,“什麽意思?”要為誰守孝?
清玥訝然捂住,“怎麽?妹妹不會不知道吧?哎呀,是姐姐多了。也難怪,你子這樣重……”
但說話間清辭已經邁近了幾步,抓住的手腕,麵了慌,“你什麽意思?我要為誰守孝?”
清玥勉為其難道,“今日是三叔公的頭七,你真不知道嗎?”
清辭形晃了一下,銀鈴忙上前扶住,到渾都僵了。
“你說什麽?”
清玥假意大方地原諒的無禮,回了手,“三叔公前陣子回澹園,因大雨,有一山路年久失修,連人帶車滾下了山。”
沾了沾眼角,眼睛往清辭臉上一溜,“原來你真不知道,難怪妹妹還有心管一個奴婢的閑事。我方才還納悶呢,妹妹不是學識淵博,最是守禮的,又是三叔公親自養人的,分不至於淡薄至此……”
清辭腦子轟地一下,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三叔公死了?那樣好的三叔公,就這樣沒有了?為什麽沒有人告訴?轉看向銀鈴,“銀鈴,是真的嗎?”
銀鈴臉都嚇白了,是知道的,事發那一日張信就告訴了。可怎麽敢對清辭說?隻想著能瞞一日是一日,最好等孩子生了以後再說。
看吞吞吐吐的樣子,清辭就知道清玥說的都是真的。三叔公不在了,那個人一輩子為了澹園的書鞠躬盡瘁,最後死在了回去曬書的路上,竟然連最後一眼都沒看到!
他臨去時還同說,“阿辭,陛下答應過我了,隻要編印完《周文大典》,紀家所有的書都會還回來。阿辭,其實能主持編纂這樣的大典,三叔公很高興……”
“三叔公……”
大典還沒編完,鴻淵閣的書還沒擺回去,他說過要給孩子起名字的——怎麽就這樣丟下說走就走了呢?
清辭心中悲痛難抑,幾乎要跌倒。銀鈴費力地架住,不停地勸著,“姐姐,你別難過,你要顧念肚子裏的孩子啊!”
清辭隻覺得一陣絞痛從心底傳向四肢百骸,痛得直不起。最後那痛沉結於腰腹深,忽然到一陣暖流不控製地從往外流。
銀鈴看出的異樣,嚇得也結了,“姐姐你怎麽了,你別嚇我!”
清辭已經明白過來自己的境況,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銀鈴,你別急,扶我坐一會兒。”額上很快就滲出了一層汗,順著臉旁滾了下來,“銀鈴,我可能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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