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閣中,長案上小鼎烹長泉清煙細細,窗格裏足履漸近投下長影纖纖。
榻上男子懶懶地翹著二郎,拿朱筆批著手中賬簿,坐沒個坐相,卻罵不了他半分魯。鼻若懸膽,眼似琉璃,倒像是個不羈的謫仙人。
他筆尖一頓一落,進出的都是上萬兩的生意,聽到靜,他抬眼瞧著來人。
長嫣警惕地進了門:“東家。”
章月回朝邊的侍衛抬了抬下,駱辭立刻明白過來,到門外守著。
“謝鑄醒了?”
“他虧得厲害,中途醒了一次,但神智尚不清醒,也問不出什麽好歹來。不過,方才謝六來過。”
“倒是來得勤,也不怕被發現。”
“送來一卷卷軸,說讓謝鑄寫什麽百人佛經。屬下也沒瞧出什麽異樣來。”
長嫣遞上卷軸。
章月回展開,來回掃了幾眼。卷軸很長,字跡各異。
小鼎上的水沸了,水汽頂著壺蓋咕嚕嚕地響。章月回置之不理,眉目間沉了幾分:“這不像是謝六能想出來的主意。”
長嫣不解:“東家,這裏頭有什麽講究?”
“明麵上,這佛經應該是用來安謝家那老太太的,可若是做的人有心,就能利用這件事收集到雪塢中所有人的筆跡。”
長嫣大駭:“那這佛經豈不是不能拿回去?”
“不拿回去,你的份就會餡,”章月回慢條斯理地將卷軸收了回去,遞給長嫣,“就按謝六說得辦,別手腳。順藤瓜,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屬下還聽雪塢裏看守的岐兵說,這事是謝六和謝家新來的那個孀婦辦的。”
章月回挑眉:“秦氏?”
“正是。不過先前我們就查過,秦家底細是清白的。這秦氏是個私生,據說養在街頭,行事不規矩了一些,在謝家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屬下也向鶻沙將軍打聽過,那婦人看上去唯唯諾諾,沒什麽膽量,就是一尋常子。”
“還是得仔細盯著——”章月回提起水壺,將水衝茶盞中,“能在謝家那攤渾水裏攪和的人,沒有一個是簡單的。越是不可能的人,越得留個心眼。”
“喏。東家,還有一事,”長嫣猶豫了一下,道,“屬下無意間在瀝都府的街頭,看到了一位逃亡而來的汴京故人……”
“誰?”章月回好奇起來。
“宋牧川。屬下想著,他出生自匠人世家,又曾在工部任職,通建築、造船,參加過督造“文鰩”龍骨船的工程,沒準他能解完大人當下困局。”
章月回哂笑一聲,搖了搖頭:“他離了場六年,早就是廢人一個了。我聽說沈執忠曾經給他連發好幾道信,希他回來為朝廷效力,都石沉大海。一個人心死了,縱有多才幹都救不了他。”
“東家的意思是,拉攏不了他?”
“這位宋七郎啊,才是真正下凡來曆劫的仙人,他太幹淨了——”章月回角掛著笑,語氣卻談不上譏諷,約還有幾分欽佩,“這個世上,怎麽能允許有這麽幹淨的人存在呢?恐怕,他命不久矣了。”
房中沉寂了須臾。
似是憶起了什麽往事,章月回半晌沒說話,末了抬頭,已是換了個話題。
“我讓你查的人,可有下落了?”
“東家找的那個人……”長嫣臉上出一猶疑,“確實是找不到下落。有人說曾在曲綾江渡口看到過這樣的孩,但聽說遇到了一隊岐兵……後來再也沒人看見過。”
“再找。”
他沒半分猶豫地命令,眉宇間的從容消失了。
長嫣不敢再駁,在的猜測裏,一個孩如何能逃出岐人的?人定是死了。可鮮見到什麽都不太在乎的東家出這般神,他說找,那便必須找,直到找到為止。
——
此時,南正在街上遊。
是隨謝小六一起出府的,謝小六借著置辦年貨為名上街,去花朝閣送佛經,讓謝鑄題字,而南尋了個由頭,便與謝穗安分開,自己去坊間當鋪。
整理了這段日子攢的首飾和賞賜,還帶上了秋姐兒送的那隻端硯,打算全部換金銀傍,尋到時機便立刻逃走。
別的商鋪生意冷清,隻有當鋪門庭若市,各家各戶將家裏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搜刮出來,流水一般地送去當鋪,換來一點能填飽肚子的口糧錢。
當鋪的定價自然是越來越離譜。
南帶來的那些首飾,統共隻換了三十兩銀子,倒是那隻端硯,想來確實非常不錯,當鋪的掌眼先生不釋手地看了又看,最後卻是惋惜地搖了搖頭。
“這端硯是梅花坑的上品貨,應是宮廷供料,十分罕見,若不是硯麵上刻了字,我能出五十兩收。”
當鋪如今願意給五十兩,說明這硯起碼能值個二三百兩。
南困:“刻了字怎麽就還不值錢了?”
“這是夫人的小姑子親手雕刻的吧?你瞧這字跡的刻法與蓮花紋的刻法一致,應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掌眼先生將硯臺遞過來,指了指硯麵上的字。
硯麵上刻著兩行清靈娟秀的字,南也看不懂,就沒太當回事。
“這上麵寫了什麽?”
“‘願長嫂平安喜樂、長命百歲’,”掌眼先生又惋惜地歎了口氣,“所以啊,這轉手就不好再賣了呀,你說誰願意高價買走贈別人的私有之呢?”
南一愣。
長這麽大,還從沒收到過這樣的祝福。平安喜樂、長命百歲,每一個字眼都代表著世間最好的東西。
救了秋姐兒的爹,秋姐兒謝,不知道送什麽,又不好意思開口問,觀察,看似乎在練字,便花了好幾日的時間為雕了一隻珍貴的硯臺,刻下了最真摯的祝福。
“夫人,您這硯臺還出當嗎?”見麵前的夫人在出神,掌眼先生又問了一句。
南將硯臺收了回來:“我不當了。”
饒是南鐵了心,讓自己跟世家的一切都切割開,也舍不得將這隻硯臺賤賣出去。
剛要出當鋪的時候,南聽到了另一個櫃臺前兩個夥計的聊天。
“對,那書生就住在江月坊,好像姓宋……”
這人耳,南的腳步停了下來,循聲去。
夥計們正在把玩一隻晶瑩無瑕的天青汝窯瓷杯。
“當時他拿這杯子來當的時候,也沒說出,我們隻當是宮裏的製汝窯杯。沒想到,他竟然是好多年前的登科狀元,高中後的鹿鳴宴上,家欣賞他,專門賜了他這盞瓷杯,讓他以此飲酒——嘖,多風啊。”
“他要說這是狀元杯,當價可立刻翻番,他竟沒說?”
“讀書人臉麵薄唄,哪會討價還價。這麽珍貴的東西都拿來當,想必是狀元郎一路從流亡而來,實在是囊中,連飯都吃不起了。”
“那怎麽不去找謝家呢?謝家如此世家,定會接濟他。”
“可能是太要臉麵了?”
“你說這人也奇怪,這麽要臉麵,卻去了一袋米,還當場被抓……嘖嘖嘖。”
南站在門口聽了半晌,總算將這事聽明白了,他們在議論的,正是偶然認識的那位宋予恕。
宋予恕曾是風頭無兩的狀元,不久前流浪到瀝都府,落魄得和幾個窮書生在一間破茅草屋裏。
前路茫茫,不知何往,饒有滿腹才學,卻不得不困於眼前的茍且。他將上能當的東西全當了,盤纏所剩無幾,甚至連一口飯都吃不上了,迫不得已,鋌而走險去了商鋪一袋米,被當場抓住。
原本城裏沒人在意一個窮書生,因為了東西,關於他的事才沸沸揚揚地傳開。
議論者大多都是指責和辱罵——讀書人怎麽能東西呢?哪怕死,也不食嗟來之食,更不能做狗之事,這狀元郎真是毫無風骨可言。
南想起和宋予恕的一麵之緣,那個甚至連自己冠髒汙都會介意的書生,總覺得有些唏噓。
回到街上,猶豫著要不要去江月坊看看那書生,卻聽到不遠的河邊傳來一聲聲驚呼。
“有人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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