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前朝打擊外戚,力度雖狠,但也在與齊家有瓜葛的人頭上,於豫懷稷倒沒什麽幹擾。他照樣皇宮、軍營、府邸三點來回穿梭,而日常閑餘都用來陪夫人。
數九寒天的帝都城,又一次傳出不真假難辨的香豔段子。
諸如,今兒個王妃在鬆濤閣的院中堆雪人,扯下王爺兩粒扣作眼珠,尤為奔放大膽。
再如,王爺在休沐的前一天,領王妃去釀酒坊,據作坊管事口述,王妃酒量欠佳,被勸了半壺桃花釀便不省人事,王爺立刻將人帶回房,之後發生什麽,咱也不敢猜。
傳言五花八門,宛如豫懷稷一回來,皇城百姓闊別已久的快樂也跟著回來了。
在他們妥帖維持的平和表象下,除夕前夜,溫萸終於輾轉幾個中間人,再次見到了阿宿。
兩人約在一方廢棄的河浜見麵,挖低的河道裏是濁不見底的死水,枯葉與垃圾雜漂浮。溫萸倚在半段老樹前,告訴阿宿,前幾天在清觀閣撞見同來聽戲的宋瑙。
“王妃問我認不認識莫綺月。”
阿宿麵披黑紗。皮冷白,經深黑的紗布一襯,顯出點突兀的蒼白來。
有雙黑亮的眸子,裏麵一向沒什麽溫度,可那個名字似準地點中某位,眉心猝然一皺。
莫綺月,是莫恒長的閨名。
曾以絕的貌名滿中原,但死去太久了,而世間從不缺酒與佳人,榜首年年更迭出新,隻怕已不再有多人還記得當初的莫綺月了。
“我沒聽過這個人。”
溫萸收集起一堆碎石子,信手往河浜裏丟:“王妃說,莫綺月是年時候的舊相識,七夕夜約見到過,就在遇上我跟徐斐的地方。”
又擲下一顆石子,撲通一聲,腐敗的死水泛起輕微波瀾。
“我不大明白問這個做什麽,若要找人,以虔親王的能耐肯定不在話下,怎的來問我?”
阿宿收在寬大袍下的手了,盯住溫萸的臉:“然後呢?”
興許是這條河流久無人至,投去的碎石瞬間起陣陣腐臭,溫萸嫌棄似的掩一掩口鼻,漫不經心道:“哦,推說虔親王事多,不想拿這些去煩他,所以沒提過。”
的尾音落在一陣吹過河麵的北風中,在濃鬱的水腥氣裏,頭一次看見阿宿的眼神中有那樣多冰冷以外的緒,有懷疑、驚訝、彷徨與死寂。
它們快速織一小點,嵌阿宿的眼睛裏。
但仍舊不多話。
沒有說什麽,也沒再指派新的任務。
溫萸演完宋瑙要求演的戲碼,手稍微一傾斜,剩餘石塊落到地上,拍去掌心灰塵,轉走離小河灣。
剛走到主路上,一側河道的排枯樹後,緩緩投出一男人的長影。
阿宿未回頭,隻聽見落葉被踩在腳下的沙沙脆響,以及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你要小心些。”他說,“一個瑟瑟,就沒你想的那麽好對付,可是扮豬吃老虎的料。”
月穿過雲層罅隙,散落在男人發頂眉間,映出他白皙到與阿宿旗鼓相當的臉。
那雙標準的桃花眸,飛鳥紋舊酒囊,一柄無字白折扇。
赫然是早該離開帝都,人在河的宋晏林。
阿宿輕微側頭,淡聲道:“我有分寸。”
“你有什麽你……”
宋晏林一急,剛想說幾句,但話沒說完,立即停住。
畢竟不是宋瑟瑟,任他扁圓,還能底反彈,起互懟,半點不吃啞虧。
而這種習慣用拳頭說話的,講不上幾句就卡殼,宋晏林便也忍住不去招惹了。他停頓半天,歎口氣,道:“也就是你了,換別人試試,你看我不嗆個昏天黑地。”
但這次阿宿反應很快,摘下麵紗,涼涼反擊:“那你以為像你這麽吵鬧的,換作旁人,在我麵前還能活?”
宋晏林輕笑兩聲,唰地抖開折扇,白瑩瑩的流灑在扇麵。
“不錯,到底與我久了,抬杠功夫見長。”他抬起枯朽的黑暗中,仍出豔的眸子,“你要真有分寸才好。”他折扇輕揮,“別的我不管,就當可憐我追隨你跑過大半個中原,你留自己一條全須全尾的命給我。”
約莫忽然想起阿宿是做什麽的,他一頓,苦笑著退一步:“不全也行,我照看你。”
阿宿回過,麵向他垂目微恍:“我勸你走過。”
“你這勸?”宋晏林嗤笑,“分明是驅趕。”他用扇沿一角,“你這冰子,我焐了這麽久,現在走,之前的不都白挨了嗎?”他笑,“這不行,賠本生意我不做。”
他們上方的蔭翳暫時四散開去,月華傾瀉而下,幾枯枝的投影掛在阿宿臉上,與的冷白皮混在一起,原是有些森的,但又偏生有一抹罕見的溫,是隻有宋晏林才能讀出的溫。
“等事了結,我們離開這裏,你不是想去漠北嗎?”笑得淡極,“一起去吧。”
宋晏林驚訝地看,反應許久,才猛然大喜。但翻滾的喜悅還沒持續一會兒,有個疑如冷水潑下,住躥起的火焰。
他皺眉問:“你要怎麽了結?”
阿宿仰起頭,上空的雲霧重新聚攏,線漸次消失,又回到一開始腥腐的黑暗裏。
“快了。”沒直麵回答,隻說,“你去準備一下路上要用的,花錢的事,你擅長。”
這說了等於沒說,宋晏林還想再問,但被冷著眼一句話噎回去。
“廢話,不想去便罷,當我沒提。”
宋晏林知道,再追問下去該拔刀了,無奈道:“去,誰說不去的?”他哀怨咋舌,“你說說,怎麽有你這種刺蝟一樣的子,渾都是刺,哪裏都銳利。”
阿宿不說話,而手已搭上刀鞘,用行呼應他的話。
宋晏林太一跳,舉起折扇劃過,做出封口的作。
今夜層雲重疊,短暫的亮之後,是漫長不知盡頭的漆黑,他走在前頭掃雪開路,樹幹上塊的積雪被風搖落,剛要落上肩頭,他展扇一揮,便打得四散落地。
阿宿跟在後麵,借著微弱的,看他日漸空的袍在風裏飄擺。
眼眶發酸,一直是記著的,曾經的宋國公世子宋晏林,沒他穿不了的,沒他撐不起的裳,能橫走河,是一副天生地養的人骨。
而如今,骨氣銷蝕,再不複當年了。
今年的除夕是皇城近一紀以來最冷的一年,暴雪初停,但屋外仍風寒大作。
雪後的山路難行,為免太妃來去不便,豫懷稷便沒在王府設宴,領上宋瑙去到浮屠寺。陸秋華稍晚也來了,他家老爺子去年告老還鄉,帶走一眾家奴,拋下他回老家種地去了。眼見在帝都沒什麽親人,就來老太妃這兒湊個熱鬧。
宋瑙還特意勸過豫懷稷,這大過年的,要收斂點脾氣,別再有事沒事對陸秋華了。
而豫懷稷前腳答應得爽快,後腳卻在酒桌之上,一言不合就把人氣出了新高度。
宋瑙步院中,見陸秋華怒極而走,適才在外頭聽到點什麽,認為豫懷稷的言辭是多年如一日地損辣,不免拿出譴責的目無聲批鬥他。
豫懷稷不以為意:“我已經很收斂了。”
“這收斂?”宋瑙一臉不信,“那放開要怎麽說?”
他挑眉:“放狗屁。”
宋瑙倒吸口冷氣:“你……你這是人話嗎?”
“放開了誰還講人話。”
他滿口的理直氣壯,可以說,宋瑙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無恥段位如此之高的人。
但陸秋華總算也學一回,以迫害同僚、神戕害為由,去老太妃那兒狠狠告了一狀。最後是太妃出麵,趕在開飯前將兒子修理一頓。
冬日的天黑得早,在萬沒夜之前,浮屠寺還在節慶的氣氛裏。
掛春聯,放竹,再到簡單的素齋團圓飯,原本還該守歲的,但太妃年紀大了熬不住,就先回房去休息。陸秋華飯後小坐一會兒,到戌時也離開。
山寺的除夕不比市井熱鬧持久,很快又回歸到山林原始的清靜中去。
太妃在房中謄寫經書,廊上倏忽傳來一串急促的小跑靜,才引得抬一抬頭,又聽得外頭小啄米似的叩門聲,忙去開門,就見宋瑙斜抱一個畫軸,淚眼汪汪地站在門外。
豫懷稷則徐徐跟過來,太妃瞪他:“你又幹什麽缺德事了?”
宋瑙一聽,似到傷心,眼淚決堤一樣往下掉。
見狀,太妃不由分說,抄起玄關的白瓷花瓶朝兒子砸去:“你是越活越倒退了,白天才招惹過秋華,現在又去鬧媳婦,我這一天裏頭收到兩回怨訴了,你能不能消停點?”
豫懷稷淩空一抓,接住瓷瓶,無奈地解釋:“我真沒做什麽。”
太妃不聽他的,將宋瑙領進屋,細細問發生何事。
宋瑙揩去腮幫上的淚珠,搭著說:“母妃,夫君他、他外頭有別的人了!”
太妃聽後一怔,本以為是豫懷稷沒分寸,把媳婦欺負得太狠了,卻沒想過會是這事。皺一皺眉:“不會吧,可是哪裏有誤會?”
宋瑙將畫軸往前一送,繼續哭訴:“這次上山來,我怕山中風大,勸王爺帶幾件外氅,方才在收拾的時候,我發現包袱裏有一幅子畫像!”
“沒準兒是陸秋華塞進來的。”豫懷稷推得幹淨,並詆毀道,“嘖,你們別看這小子長了張無則剛的臉,可能私下好收羅發釵首飾、人出浴圖之類,他報複心又強,誣陷我也不是沒可能的。”
太妃接來畫軸,直往他的肩胛骨揮過去:“胡言語!”恨恨搖頭,“若不是你人高馬大,還會點功夫,就憑你這張,都不知道給人往死裏打多回了!”
太妃人的作分外純,因力道偏大,畫卷的繩扣鬆開了,一端滾向地麵。在展開一半的卷麵上,看見畫中是個布子,十來歲的模樣,渾上下沒一件飾品,娟秀的麵容上有一些獨有的拘謹怯。
當畫軸全部鋪開,太妃前一刻的惱火瞬間凝住了,盯子的眉目一瞧再瞧。
晚來又落起無邊大雪,呼嘯的山風拍打著門框,在嗚咽如訴的風雪裏,太妃遲疑不決地問出一個名字:“皎和?”似是有點迷,“你怎麽有的……”
可能時隔太久,太妃不能十分確信了,但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已經可以證明一些事。
太妃手紙張,放在燭火下反複打量,一時忘記追問畫像的來源。
宋瑙雙手攥在背後,骨節輕微抖。
一周以前,說起皎和的名號時,還不會有多知覺。
但今時不一樣了,這是隨時會引的火藥,炸開激流之上的虛假平靜。
恍惚間,豫懷稷探手過來,以作遮掩,與扣住十指。
待太妃想到去問,豫懷稷用編好的理由搪塞,堅稱不知,全推到前一撥房客上。
太妃不見得會相信他,但也沒別的法子,隻能安宋瑙,再僧人把畫收起來,看有沒有人回來尋失。送二人下山時,站在金漆佛像的正殿外,笑著與兒子說:“你也總算娶到合意的了,家以後,日子過得還順心嗎?”
停頓一下,又問:“沒有遇到什麽坎兒吧?”
豫懷稷低眸看太妃。不論過去多歲月,的眉目依然大氣,但畢竟是隻走過一朝兩代,能一力穩住六宮安寧,備曆任君主敬重的人,自有種後天修煉的靈敏嗅覺。
也許在剛見到那張小像,會一時糊塗,但不會一直糊塗。
“順。”豫懷稷笑一笑,“您兒媳這麽乖,生起氣來也塌塌的,兒子能不順嗎?”
太妃側頭安靜地看他一會兒,才抬起視線,歎息一聲:“是啊。”向漫天雪舞,“那就……護好了。”
四年前,他眼睜睜的看著她葬身火海,熟視無睹;四年後,他帶著千軍萬馬,跪在她的麵前,求她原諒。兩個和他長得如出一轍的小蘿蔔頭冒了出來,一個一臉惋惜的道,「父王,你來晚啦,娘親又改嫁啦!」說著,還拿出了兩張風華絕代的男子畫像,笑眯眯的道,「這是我爹爹,這是我父皇。」另一個一腳踹在了他的臉上,「渣男,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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