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貴祥正由徒弟伺候著洗腳,一下子蹦起來,哎喲一聲忙了兩把直迎出來,笑道,“來啦?”
金迎福點點頭,“來了,專等天了黑才走的。”
崔總管臉有點浮腫,兩個眼袋大大的,可卻是滿面的笑意,喜滋滋的出和樂來。待圣人似的把金迎福供到上座兒,親自沏了茶敬上,賠笑道,“您累了,我這兒不知道怎麼謝您呢!”
金迎福道,“別忙謝我,咱們穿開就認識,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的把兄弟,看見你有依靠,我比你還樂呢!”對錦書招手道,“快來,好孩子,給你干爸爸磕頭。”
錦書把食盒給小太監,旁邊崔的幾個心的徒弟燃起了紅蠟燭,點起了高香,捧來了跪墊兒,躬道,“姑,行禮吧。”
錦書扶著崔貴祥坐下,退后兩步整好了行頭,鄭重請個雙安,然后雙膝跪拜下去磕頭,邊磕邊掉眼淚,趴在跪墊子上哽咽,“錦書給干爸爸請安,干爸爸吉祥。蒙您不嫌棄,往后我就是您閨了,我一定孝敬您,給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不辜負您對我的厚。”
崔貴祥了三個響頭,一下像找著了依托。自己八歲上就凈了在南苑王府里當差,老家的人都死絕了,連個外甥侄兒也沒留下,本來是孑然一了,到老死拿草席卷上,往海甸的恩濟莊里一埋就算完了,從沒想過死后還能有供奉,有人逢著過年過節的還能念叨上他兩句。沒有的時候沒念想,一旦有了就不一樣了,什麼算計利用都是前話兒,眼下心里蹬蹬的,熱乎得能他笑出聲來。他很想放開嗓子嚎哭一把,又顧忌人聽見,往后閨有了三災八難的活不開。
他老淚縱橫,肚子了,聲音也啞了,抹了把眼淚扶起錦書,“好丫頭,往后你就是我親閨,你我聲干爸爸,我要對得起你這一呼。你只管放心,我為著你,一定你平平安安的。只有一點,你別嫌我這個干爸爸不面,我是個下等奴才,跌你的份兒。”
錦書肅道,“您別這麼說,我命不好,份又這樣的尷尬,真怕給您惹來什麼災禍。”
到了這時候,大有苦命對苦命,淚眼對淚眼的意思,又是通抱頭痛哭。金迎福勸道,“行了,喜興的日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不吉利!往后你們爺倆相互照應著點,比什麼都強!老的多護犢子,小的將來有了升發別忘了恩德,就了。”
錦書曲了曲,“諳達說得是,我記下了。”
崔貴祥眼下不愿意說什麼升發不升發的,就怕傷了父的分,連忙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得不著這麼個閨!您瞧瞧,多齊全的孩子!若非遭了這個難,我就是在跟前伺候都不夠格的。”
金迎福笑道,“甭說這個了,既了聲爸爸,那往后就是一家子,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兒,多生份!”使了個眼給邊上小太監,“別顧著抹眼淚了,快上湯團啊,一塊兒吃個團圓飯,父兄妹的有個照應。”
熱騰騰的百合芝麻湯團上了,統共是六碗。錦書一碗碗接過來端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上,對崔的徒弟們納了個萬福,“師哥們有禮,日后勞師哥們替我多周全了。”
那三個徒弟把碗一擱,馬蹄袖甩得山響,齊齊的打了個千兒,“姑客氣,奴才們定當盡心竭力。”
金迎福笑起來,“這幾個猴崽子,就是做奴才的料!里著姑,還管自己上奴才了。”
崔貴祥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常說滿招損,謙益,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個個都是好料子。他笑了笑,“這就對了,不論什麼時候都拿自己當小菜碟,這樣才能得人待見,討人喜歡。”
錦書端碗湯團給金迎福,“諳達賞個臉,和咱們一道討個彩頭。”
金迎福喜道,“還有我的份兒呢?”
錦書笑著把勺子放到他手里,“看諳達說的!我今兒能認這麼好的干爸爸,都是您的大恩大德,莫說一碗團圓飯,就是給您磕頭都是應當的。”
金迎福大為贊許,真是個大寶貝!模樣生得俏,小又會說話,人聽了渾都用。這要是肯對著萬歲爺下個氣兒,再費上點功夫,寵冠六宮就在眼前啦。
崔貴祥這會兒是有萬事足了,點著頭道,“閨說得對,吃了團圓飯你就是咱們一窩的,回頭你也得上點子心。”又對錦書道,“人前諳達,人后喊聲金叔,你金叔時時幫襯著我,這麼多年虧得有他了。”
金迎福擺了擺手,“一個籬笆三個樁,幫襯你就是幫襯我自己。咱倆是一個村子里出來的,厚著呢,不是別人上說的好話兒,面上做得再足,隔著心,終究是不頂用的。”
幾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邊吃著湯團子,金迎福邊說起了從事的事兒。
他們是冀南人,都從大城縣一個柺子村的地方來。那鬼地方十年九澇,遍地的茅屋草舍,按著風水來論,四外冒窮氣。一道夏天堆的牛蠅,片的蚊子,聲音響得就像打串鑼。家家沒茅房,村子西北角上有個大糞場子,不管男,大溲小溲都上那兒去,時候長了沒人收拾,要多臟有多臟,癩蛤蟆滿地爬,蛆圓鼓鼓的全長尾,瞧一眼,能人把隔夜飯嘔出來。金崔的就從那個大糞場子開始。
那時候金迎福也就五六歲,鄉下孩子摔打慣了,五歲上掛著屁簾滿世界躥,結果不小心就掉進糞坑子里了,幸好大三歲的崔貴祥打那兒過,解了腰帶讓他抓住,才不至于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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