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翻了翻那白摺,已然有寸把厚,便問,“抄了多久了?”
錦書低著頭說,“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寫這些花了半個月。”邊說邊沏茶敬獻上來,“萬歲爺用茶吧。”
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條炕上坐著,太直剌剌照在他上,他不耐地拿手去擋。門邊恭立的李玉貴忙給錦書使眼,會了意放下簾子,又擊掌命廊下的宮落雨搭,把線擋了個結結實實。
皇帝的神這才自在起來,端了茶盞下的托碟慢慢的抿,小口的喝,錦書只覺賞心悅目。年下和年后有宗親大臣來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太皇太后賞茶賞點心是常有的,可從沒見過哪個爺們兒喝茶能是這樣雅致細的。十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有力,恁麼雙揮刀挽弓的手,端起景泰藍的蓋碗照舊有模有樣的。果然是榮華富貴堆起來的人,那尊崇人景仰,也人害怕。
轉臉往后看,不知什麼時候殿里的宮太監都退出去了,只剩一人伺候著。不安起來,這是在慈寧宮,也忒明目張膽了點兒,把人都打發出去了,難保別人不在背后編排。這還是次要的,萬一太皇太后回來上,雖沒什麼,卻也不好看啊。
坐立難安,偏巧十錦槅下砰的一聲,一只貓頭出來,對著皇帝呲牙咧的做怪腔。錦書一樂,忙啟稟道,“萬歲爺,奴才把大白抱出去,沒的驚了圣駕。”
皇帝不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東西,一靠近就渾不舒服,忍不住要打噴嚏,于是揮了揮手便應了。
錦書蹲下招呼大白,那貓很聽話,搖搖擺擺就過來了,一把撈起來抱在懷里退了出去。
李玉貴正在廊廡下瞇著眼曬太,看見忙迎上來,探往殿看,“你怎麼出來了?萬歲爺呢?”
錦書老大的不痛快,只訕訕道,“萬歲爺在里頭呢!諳達,我不是前的人,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規矩,還是勞諳達指派別人吧。”
李玉貴眼一橫,心想真是個不開竅的丫頭!以為萬歲爺做什麼的跑了來?明早要出宮了,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見不著面,不免生出點離愁別緒來。他那樣的萬乘之尊,要想瞧個人還得費這勁兒,來了還不待見,可不是這丫頭不識時務麼!
他拖著長音喲了一聲,“主子點誰伺候可不是咱們奴才能做主的,我要是擅自換了,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再說這會兒慈寧宮里就你一個掌事兒,你不管誰管啊?不能抱貓的丫頭給主子上茶吧?”
錦書還想磨蹭一會兒,就說,“我到后廚讓人給萬歲爺準備點小食吧!”
李玉貴笑起來,“您只要在邊上伺候著,那些走營的活自然有人干。姑娘噯,做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我知道您不是個忤窩子,機靈人不干傻事兒,進去伺候吧,萬歲爺肯定有話和你說。”
錦書只有認栽,重又回了殿里。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屋里線暗,一下看不太清,在門前踟躕著,皇帝出了聲,“朕瞧你胖了點兒。”
錦書噎了下,臉漸漸紅了,答不上話來。
皇帝似很有慨,“老祖宗這兒還是輕省的,總比永巷好。朕頭回見你你才出掖庭,五積子六瘦的,呵口熱氣就要化了似的。還是眼下好,瓷實。”
錦書暗道這南蠻子北京話學得不賴,可也不該變著法的說胖啊,還“瓷實”!懊喪不已,哈著腰說,“這是托萬歲爺和老祖宗的福。”
皇帝淡淡一笑,“那敢好。”頓了頓道,“明兒朕要巡三營,你愿不愿意隨扈?”
這話說得就沒道理了,是慈寧宮的人,點誰也點不上啊。肅了肅,“能給萬歲爺隨扈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明天我師傅就要放出去了,老祖宗邊就榮姑姑一個人怕倒不過來。”
皇帝也覺得剛才的話沒過腦子,不過既然出了口也算是盡了心力,推辭是肯定的,萬一要是答應,那就再好不過,只消他一句話就能把人要過去,放在自己邊定然萬無一失……只可惜了,不稀罕啊。
皇帝冷笑,心里只有太子,太子呢,為詐傷留宮,連巡軍都不去了。果然是深義厚得很。自己不鹽不醬的算怎麼回事!竟然沒有申斥太子,還裝糊涂由得他來,為的是好有人保平安,到最后怕是要促他們了。
他深深看一眼,狀似漫不經心的問,“太子近來可來慈寧宮請安?”
錦書垂眼看著腳尖,思忖了下方道,“主子們晨昏定省時奴才不在值上,所以并不知道。”
皇帝驀地皺起了眉頭,太子下半晌上慈寧宮來是幾天前的事而已,怎麼就不知道了呢!他恨耍,怒氣直沖上來,霎時拉了臉子,砰地便拍了桌子,炕桌上的蓋碗茶盞跳了半寸來高,哐當一陣響。
錦書唬得跪下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真是不該,怎麼在皇帝面前打馬虎眼呢?這下惹禍了,腦袋保不住了!
正胡思想著,膛簾子一打,李玉貴面無人的爬過來,磕頭如搗蒜,“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
皇帝氣得發抖,抬就踹過去,里狠狠罵道,“狗奴才,誰讓你進來的?給朕滾出去!”
李玉貴冤枉,不明不白挨了一通窩心腳,全當是給皇帝撒氣了。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癱坐在廊子下氣兒。心道好家伙,這雷霆震怒沒要人命簡直就是老天爺睜眼了!管不了了!誰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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