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長嘆，可惜了，竟然是皇帝！

天邊的響雷帶著閃，那電火石讓人心驚，一道電劈下來，能把半個紫城都劈開似的。雨還在下，雨點子不算大，和秋冬那會兒不一樣了，不很細，個頭分量卻要足些個，一滴落下來，砸在傘面上啪地作響。

皇帝朝邊上瞧，眼梢兒上再也看不見人影了，像是越落越遠了似的。他腳下遲疑著，回了回頭看，低著頭不知道在琢磨什麼，一只手握著烏木的傘柄，襯得那皮兒像塊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當真是無可挑剔！并不是一眼就讓人失魂的絕，那是種細膩溫婉到骨頭里的味道，越看越讓人不釋手。他駐足看著，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怎麼開口。想和說說寶楹的事，他心里怪愧疚的，本來皇帝寵幸哪個人，那都是天經地義的，沒有別人置喙的余地，可對著，他前頭干的那點事兒就變得齷齪丑陋了，倒像是該對忠貞不渝似的。他自嘲的笑了笑，恐怕他有這個心，人家也不稀罕吧！皇帝做到這份上，真該一大哭才對。

“萬歲爺？”錦書輕輕喊了聲。才出的徽音左門，甬道上空無一人，再走一段才到頭所殿，這不前不后的怎麼停下了？頓步問，“主子有什麼吩咐嗎？”

皇帝現在是灶臺上的抹布，什麼酸甜苦辣都吃夠了。和他就無話可說嗎？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話，再沒別的了？

他微微嘆息，“朕聽說你挨罰了？”

錦書心頭一跳，接口道，“主子怎麼知道的？”

皇帝垂下了眼，這算什麼？他連每天上幾次藥，進什麼膳都一清二楚。

“別離這麼遠，說話也不方便。”他轉慢慢的踱，“朕原說讓你隨扈，要是跟著上臺去，就沒這趟災禍了。”

錦書在他旁走，腔子里一陣陣發，就怕他追究起那只鐲子來，上回的懷表惹他生了那樣大的氣，這回又是個玉堂春，萬一他怪罪起來，豈不又要害太子連坐嗎！

“主子說得是。”應道，“謝主子垂詢，奴才傷得不重，這會兒又能活蹦跳了。”

皇帝轉臉看，“傷得不重？連氣都不會倒了！再挨上兩杖，朕回來你都已經發送了。”

抿一笑，“我是個奴才，發送什麼？死了就埋葬崗唄，要哭啊，還找不著墳頭呢！”

是隨口說，皇帝聽著卻不是這個味兒。太人后怕了，真死了可怎麼辦！也可能是接話茬子接得太快，細品了品，皇帝臉上微微泛紅，忙別過頭去，悻悻道，“誰為你哭！大不了找大悲寺的和尚給你超度超度，也盡夠了。”

愣了愣，尷尬不已。怪自己沒用腦子，這位是天字第一號，自己就是死十回，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更別說流眼淚了。呵了呵腰，“奴才失言了，請主子恕罪。”

皇帝直視漫漫甬路，思緒飄忽著，只道，“罷了。朕極近十年了，早就忘了怎麼哭了。下回要仔細，一言一行都要留神，像這種話太皇太后聽見，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錦書應個嗻，才發現自己忘乎所以了，下意識放緩了步子，沿著墻不急不慢的走。青鞋踩了，從腳底心洇暈開，北京的初春還著涼，子沾了水著十個趾頭，寒意蝕骨。

皇帝皺起了眉，催促道，“你上了枷？怎麼又落下了？腳下快著點兒。就咱們兩個人時用不著拘著，想說什麼只管敞開了說。”

錦書心道想說什麼？什麼都不想說，腦子里是個線團，哪兒是個頭啊？所思所想不過是了這趟差，在太皇太后發覺之前，讓這位萬歲主子妥妥當當歇在慈寧宮的暖閣里，這樣就齊全了。

皇帝最想問的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含了半天到底是出不了口，便問，“老祖宗說了要什麼菜？是湘菜還是粵菜？”

錦書說，“回萬歲爺的話，老祖宗說不要韭菜，春韭菜太臭，能臭死狗。”

皇帝抿笑，“老祖宗向來不吃韭菜，就是韭菜餃子也不。以往在南苑的時候吃酸蕎頭，了秋就吃螺，讓膳房炒上一盤，坐在園子里的葡萄架下當小食吃。”

“是這話，春天屬木，萬生發，該吃當造的春菜，吃好了順勢養生，整年都能平順。”雨勢又小了些，零星的幾點，錦書把傘把兒扛在肩頭，輕聲輕氣兒說，“其實這會兒的河鮮也不賴，要吃野生的那種，道，吃多了也不膩口，像黃腳魚立，鱭魚，清蒸口味一流。”

皇帝焦躁的心思平穩下來，兩人扯扯閑篇，肩并著肩的走，像詩詞里說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自有一番別樣的滋味。

暫且什麼都別想，別想和太子的糾葛，只當沒這回事。按理說他現下該放手了，再攥著也沒多大意思，哪天太子來求賜婚，他就升格當公爹了。公爹？他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真要有這天怎麼辦？

他咬著，眉心打了個死結。放眼看遠，層層殿頂被灰籠罩著，抑到了極。雨收了，天還是沉的，悶雷一聲連著一聲，看樣子還沒完，后頭還有一場大靜。

三所殿就在眼吧前，還沒進院子，鍋碗瓢盆叮當響，檐下的洗菜盆排了串，滋滋的油煙伴著鏟子敲打鐵鍋的響，還有廚子大聲的吆喝——

“擺盤、擺盤！怎麼沒眼！”

“三碼三邊兒，要對稱著，這是怎麼回事？還雕上花了？誰瞧這些個！你是乞丐送孝幔，窮湊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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