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楹冷眼看著錦書，暗道償還？拿什麼償還？是能還面還是尊嚴？往后無窮無盡的冷宮歲月怎麼渡過？還有宮外苦等了四年的人……仰起臉，正午的太照得人沒了主張。這輩子算完了，死不得，活著又罪，還有什麼可指的？

錦書幾乎低到塵埃里去，寶楹不哭，可那悲慟催人心肝。犧牲了又換回來什麼？不過多個人煎熬罷了，太子這回大大的失策，自己在這廷茍延殘，本來誰都不欠，兩袖清風，眼下卻莫名背上了一的債，也該找個地方大放悲聲才對。

懊惱歸懊惱，這事兒不能撂著不管。小心的說，“董主子，奴才去求萬歲爺，求他開恩撤了足的令。奴才沒別的能耐，您既已晉了位份，宗人府上定然有了記檔，指著出去怕是不能夠了，奴才只有托人盡力的拂照您，您吃穿用度上滋潤些，算盡了奴才的一點心意。”

寶楹垂下眼，著帕子擺了擺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這樣的未見得就壞。我命該如此，就像泰山頂上吹跑了帽子，回頭去找也是枉然。”忽然又抬頭看著，“勞你替我給太子爺傳個話，就說他吩咐我辦的事兒，能辦的我都辦了。至于不的，那是后話，得瞧老天爺的。他答應我的也要兌現了才好，我這兒等著他的好消息。”

錦書疑的看，“太子爺答應了小主什麼？”

寶楹倒也坦然，反正太子未必會瞞，現在說了也沒什麼，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漢軍旗下的包，我父親是包都統，見天兒的在太子手底下當差。二月打頭的時候，太子爺傷著了筋骨，急招我爸爸謁見，說是沒法子隨扈了，又擔心底下的人照顧不周，要多派幾個知冷熱的人伺候萬歲爺駐蹕。到后來就開門見山了，說是要把我往前送，有總管太監斡旋安排我進行在。太子爺是漢軍旗的正路主子，他說什麼，我爸爸沒有不從的，可我心里不愿意，不怕和你明說，我有個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約好了我放出宮就要過禮定親的，他等了我那麼些年，我不能對不起他。”

慢慢轉到石榴樹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著房頂上的天發愣，過了半天才接著說，“世上的父母，沒有一個不希自己的閨過得好，得高枝兒的。太子爺既發了話，我爸爸自然求之不得，連夜的打發嬤嬤送我過朝房。太子爺笑瞇瞇的，輕聲細語的問我的意思，說如果不答應絕不勉強，可又有意無意的和我提起我兩姨表哥的事兒。我那表哥什麼都好，就是考運不濟，應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連著家里都被人瞧不起，背后脊梁骨。太子爺放了恩典，說是只要我肯上前去，不論萬歲爺那兒翻不翻牌子，他轉天兒就支會吏部給放道臺的缺。我那時候是憋了一口氣，料著萬歲爺向來有自律的名聲，不能真瞧上我，我膽兒也大，就答應了。到了臨了出了事兒，我才知道有你這一層，要是事先有人給我個口風，打死我也不能點頭！事到如今，木已舟，后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認了，可我不能白費心思。勞你提點太子爺，讓他別忘了他的承諾就。”

錦書聽拉拉雜雜說了這半天，總算是鬧明白了，太子想給找個替應付皇帝，就琢磨出了這麼個手段。他拿別人的前程來換寶楹的自愿，這位寶答應也是個癡種，為了給心上人謀個一半職，把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

寶楹木著臉打量，嗤道，“你八覺著我矯吧？萬歲爺是皇帝，跟著他我不吃虧？你可想岔了，我還真不稀圖他地位高、模樣俊！我心里有了人，哪怕他尖猴腮，是個窮孝廉，我也打骨頭里，這些你懂不懂？”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長在這煌煌帝都里，看慣了繁文縟節，知道在垂柳下乘涼，在什剎海的明波上泛舟，卻不一定知道皇城外頭的人味兒。你和太子，你們倆算哪門子的！”

第九十章 好伴云來

錦書淡淡應道，“小主兒這話，奴才不敢茍同。咱們活著，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頭。您和您那位表哥，你們有你們的深，我和太子爺，我們也有我們的厚意。這話原不該說，今兒我也出回格了。”

寶楹指了指對面的瓷凳子，“坐下吧。”

錦書謝了座，直著腰桿子坐下。再看一眼寶楹，臉上倒沒有先前那種恨之骨的神了，只顰眉擺弄手里的帕子，這樣子，怕是真和像得海了去了。

嘆息道，“小主，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別怪奴才僭越，奴才瞧著您，真像是看見了族里的親眷一樣。您大約也聽說了我的世，我這麼個尷尬的境，當真是什麼也求不得。我和太子雖然有義，到底不能長久，我也只瞧眼前，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老話說，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您別嫌奴才充角兒，奴才覥臉開解您一回，你眼下進了宇文家，開弓沒有回頭箭，像您說的，木已舟了，您就別念以前的事兒了，踏實過好當下才是正經。您和奴才不一樣，您是正兒八百的包，對上沒有我這樣隔山隔海的愁苦，只要萬歲爺不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著，斗草斗蛐蛐兒，養花養小狗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圖自己高興就。”

寶楹聽了這話大覺意外，原以為這麼個亡了國的帝姬，應該是苦大仇深的主兒，整天哭喪著臉，眼里含著兩泡眼淚，不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負似的，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脾氣！有趣兒，也懂得怎樣活得舒服，倒像是個心開闊的人，不搬著指頭數得失。不過又有點瞧不上，爹媽兄弟都死絕了，還和仇人的兒子打得火熱，這是個什麼人啊？怕只知道圖安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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