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萬歲爺，”錦書蹲了個福，“老祖宗臨出門囑咐，辰末要給花神娘娘上供，奴才有旨意在，這就告退了。”

皇帝的整顆心像掉進了滾水里，霎時蜷起來。他啞然看著，慘白著臉，倔強的抿著，腰子站著，不屈不撓的模樣。

太子怨恨的咬著后槽牙，他覺得不可思議，皇父向來厚看錦書，當真是極生怨了嗎？就是有氣也該對他撒，難為人算什麼！他漠然垂手道，“請皇父準兒子送回去。”

皇帝暗里早了方寸，他腦子里一團麻，又不能太子看出來，折了君父的面兒。皮馕子下揪得肝兒，臉上還是繃住了，也不搭茬，就恁麼不錯眼珠兒的直視太子。

錦書退后了兩步，對太子道福，“奴才自個兒回去就，太子爺留步吧。”

著拳頭，竭盡全力的維持著最后一點尊嚴，穩住步子朝十八槐去。宮墻越來越近，鉆骨的痛侵向四肢百骸，踏進夾道的那一瞬，所有的理智轟然倒塌，背靠著墻癱坐下來，拿手捂住臉，嗚咽悲鳴出了聲。

看看吧，慕容錦書，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場！奴才？在他看來你就是個奴才！和這千千萬萬的宮子沒什麼不同，甚至更下等！他抱一抱你，不過當你是個玩意兒，你還以為自己長行市了？就飄飄然沒了方向了？你充什麼大頭？你玩得起嗎？就憑你？他皇帝小手指頭就能把你死，你還顛顛兒的打算去結他？慕容家夠造孽的了，千頃地一苗，這會兒就你一個，你心上包的那層堅外殼哪兒去了？你這麼仇人作踐對得起誰？丟父母的臉！丟你祖宗十八代的臉！

惡狠狠地把自己臭罵了一通，直著頸子倒了兩口氣，心里漸漸變得豁亮。哭過了，再怨再恨也要住。得想轍出去，還有念想，還有永晝，找到了弟弟，赴死才能瞑目。

干眼淚腳下加，過右翼門往榻榻里去，掏出皇帝賞的哪塊懷表，力朝箱籠里砸了過去。虧還當寶貝似的藏著，藏著干什麼？自取其辱！

胡拿裳把表蓋住，就像用鐵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住一樣。打今兒起要清醒了，人家耍著你玩，不拿你當事兒，自己再不爭氣，誰也救不了你了。

搬著手指頭算，寒食還有半個多月，在高皇帝忌日之前。太子不是說要帶趕廟會嗎？下了狠心，沒什麼可留的，到時候只有對不住太子了。借他一腔真換的自由，雖然手段不怎麼高明，卻也是迫于無奈，但凡有別的法子，決計不會在他上打主意的。

像個病人似的慌手慌腳的找來笸籮，把細一腦兒翻出來進的夾層里。用牙咬斷了線，盯著手里的針愣愣出神。撂開手吧，撂開了兩下里干凈，用不著油炸樣兒的熬可。滿肚子的委屈往哪兒放呢？宮里盛不下，只有帶到外頭去了。

曲起了手肘，把臉埋在臂彎里，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場大病，到了這時方驚覺，自己對他用已然那樣深了，只可惜泥牛海，臨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滿腹心事的去備他下午的進講。皇帝一個人在貞度門站了半天，前的太監們不敢上前打擾，都遠遠在太和門邊膝侯著。

一陣風吹過來，皇帝閉了閉眼睛，慢慢回上了中路，邁過金水橋，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臺階進乾清門去。上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無比的沉重。

得了信兒趕進宮的莊親王還沒回過神來，他旗下的包今兒送節禮兒來，又有幾個宗親找他閑磕牙，趁著熱鬧，票戲的老伙計們辦起了堂會。他戴上了髯口墨登場，正準備唱上一段《伍子胥》，誰知道李玉貴打發人搬救兵來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鉆小巷的抄了近道兒直奔午門。

進了宮就站在隆宗門前發愣，遠遠看見皇帝過來了，打眼兒一看，下盤不穩！他一拍大，“要壞事兒！腳底下怎麼還拌上蒜了？”問長滿壽道，“萬歲爺喝高了？”

長滿壽直撓頭皮，愁眉苦臉的說，“奴才沒隨扈，不知道。”

“我告訴你，別和爺耍哩個兒愣！”莊王爺兩個眼一立，兇相畢，“快說！”

長滿壽嚇了一跳，半窩著子磕磕道，“王爺息怒，萬歲爺前邊看見太子爺和錦書游十八槐，照了面，說了幾句話，這會兒就這樣了。”

莊親王頓覺頭大如斗，他慌忙飛也似的跑了過去，一把攙住了皇帝，里喊道，“臣弟恭請圣安。萬歲爺，您這是怎麼了？”

皇帝手腳冰冷，他看了莊親王一眼，“你來了？”虧得他來了，皇帝覺得自己用完了最后的一氣力，他幾乎是半掛在了他兄弟上，由著莊王爺把他扶進了西暖閣的“勤政親賢”。

莊親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迎枕墊在他腰后，仔細看他的臉，一看之下莊王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從沒見過皇帝這番景，虛弱到了極點，九死一生戰場上回來的模樣。臉也青了，眼也直了，無聲無息仰頭倒在那里，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莊親王心里著，拉過他的手來請脈，脈象虛而浮細，典型的衛氣之虛，這回是傷心大發了！

“萬歲爺，好哥哥，您把心放寬泛些，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莊親王趴在炕沿上勸，“您心里有什麼想法兒，想干什麼，都和兄弟說，兄弟替您辦妥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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