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心里恨歸恨,卻不能做在面兒上,優雅的抻平了袍子上的褶皺,對錦書道,“錦姑娘在養心殿里當差習不習慣?住得好不好?有什麼短的要的,就打發人來同我說,千萬別客氣才好。”
這是一國之母的氣度,要有能容人的雅量,就算恨得肝兒疼,也要盡力的克制住。皇帝面前再不可白了,讓他生了戒心,往后要辦那狐子就更放不開手腳了。
錦書又慚愧又心驚,先前被利箭樣的眼神了個千瘡百孔,正惶惶不得所安時,又像對待親人似的熱洋溢,更悸栗栗冷汗橫流。
“謝皇后主子垂詢。”蹲個安說,“李總管都給奴才分派好了,奴才什麼缺的也沒有,不敢主子費心。”
皇后笑得愈發和煦,“這話岔了,你在萬歲爺跟前當差,又是萬歲爺最親近的人,我替你張羅也是應該的。”
錦書聽了這句“最親近的人”,心里不免直打鼓。覷皇帝一眼,他正,眼神溫和。逐漸平靜下來,皇后再厲害,終究是太子的生母,瞧著太子也不能和纏斗。
皇后轉臉對皇帝道,“萬歲爺,奴才在坤寧宮設了宴,請主子賞臉吧!都是您在南苑時最吃的,您很久沒上我那兒坐坐去了。”
皇帝原不想去的,猛一算日子才記起來,今兒是皇后的千秋,滿二十九的好日子,自己近來冷淡了,連十五皇子都沒去瞧過。
皇帝微點了頭,“既這麼,你先回去,朕批完了折子就來。”
皇后施施然站起來,欠了欠道,“那奴才就在坤寧宮恭迎圣駕了。”沖錦書甩了一下帕子,笑道,“走了。”
錦書忙蹲福,“恭送娘娘。”
皇帝不再言聲兒,靜下來理公務,眉頭皺得的,朱砂筆在打開的摺子上走筆生花。他脾氣果然不好,批到恨就拍桌子罵混賬。錦書隔一會兒上前研墨,間或看他一眼,料想也沒旁的事了,便悄聲打了簾子退出去,招呼順子進去伺候著。
春雨如,繡花針那樣的細。站在廊廡下,一陣風吹過來,綿綿疊疊撲在臉上,倒有一說不上來的舒爽。
李總管歪著頭翻造辦送來的簾子花樣兒,寒食將近,天也暖和起來,出廊、游廊上的雨搭要換,殿的遮簾也要換樣式。上年江南的竹產得好,又添了好些新樣子,真人挑花了眼。
正拿不定主意,看見錦書從書房里出來,忙走幾步上來,笑著說,“錦姑娘,快來瞧瞧這些貢樣,我覺著這也好那也好,到底眼鈍了,也不知道哪個能稱萬歲爺的心意,又不好進去問,您快幫著挑挑。”
錦書虛應道,“我不懂這些個,不過外行人看熱鬧罷了。”一面翻,一面贊嘆江南匠人的巧手。魚米之鄉富庶,催生出那樣致的手藝,竹篾子削得燕窩兒細,泡到染缸里浸了,晾干后刷桐油上,最后拿五彩線編上,織各種花形。朝廷要的都是有吉祥寓意的,四蝠拱喜、五蝠捧壽,還有萬字不到頭紋,祥云紋、瓜瓞紋、如意紋……套句行話說,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依我的拙見,還是這朱紅的湘妃簾好。”淺淺的笑,“主子不花兒,乾清宮盡是綠,雨搭裝紅的,挑個兒,喜興,好看。”
李玉貴琢磨一番,皇帝老,素來不喜歡出挑的,不過這簾子掛上了,八能乾清宮生出不一樣的味道來。皇帝要是責問,把錦書推出來,肯定什麼事兒也沒有了。
李玉貴嘿嘿的笑,頻頻點頭。錦書擺手道,“我混說的,諳達自己瞧著辦吧,萬一主子不稱心,回頭不得您為難嗎。”
“那不能夠。”李總管輕快的在樣本上一拍,“您擎好吧,萬歲爺指定夸咱選得好!”
錦書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也不吭氣兒,轉朝丹陛前看,四個太監合力搬了兩口汝窯金蟒大缸來,朝錦書躬了躬子,“姑姑吉祥。”又問李玉貴道,“諳達,萬歲爺給福樹換缸,您瞧這大家伙怎麼樣?”
李玉貴圍著轉了兩圈,咂道,“是夠海的!把你們四個全填進去當花也能裝下!我說你們有譜沒譜?這是齜我呢?回頭萬歲爺瞧見了非我吃掛落兒不可!缸得一年一換,今年碗大的,明年就換盆大的,你們可省事了,筷子換金箍棒,往后十年消停,真有你們的!”
四個太監進退不得,問,“總管,口兒大了?”
“是海了!”李玉貴沒好氣兒的哼,胡揮手道,“趕換去!”
太監們憋著笑說“嗻”,邊走邊嘟囔,“這老小子,狗掀門簾子——全靠一張了。”
南書房里有兩長兩短的擊掌聲傳來,李玉貴和錦書忙斂神快步到門前敬候,里頭打起了簾子,皇帝出來,錦書上前給他披上披風,問,“主子這就往坤寧宮去?”
皇帝低低應了,只道,“你甭去,免得在那兒不自在。”
錦書嗯了聲,仔細的系好了披風領子上的黃帶子,垂著眼,輕聲道,“奴才送您到門上。”半晌又不無哀怨的補了句,“可要快些回來。”
皇帝頗意外的看,回過神來,像被裝在了罐子里似的笑起來,頷首道,“朕省得。”
坤寧宮也在中軸線上,離乾清宮并不遠,中間只隔了個泰殿。皇帝帶了兩個太監從夾道里慢悠悠穿過去,轉眼已到了永祥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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