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乘輦像個四方月臺,四角上是盤龍銅立柱,拱著一方明黃云龍頂蓬。法駕左右的執事太監尤為惹人注目,一個個膀大腰圓,滿臉的狠戾猙獰。這幫子材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伺候奴才,當初進宮就奔著粘桿去的,都是老公(太監俗稱)里頭選拔出來的厲害角。走斗狗的會玩兒,要時候提溜出來往行在邊上一撒,那就忠肝義膽為主子玩命拼殺的死士。
阿克敦見慣了這幫紅眼的家伙,瞧著就像家里養的那條牛犢子似的狼狗,沒事兒就齜牙咧的掙繩子。對外人狠,冷子能咬下人一塊來,對自己人倒是絕對的衷心。不過再怎麼能,在他看來橫豎是玩意兒,也不放在眼眶子里。
他下馬踩著厚厚的積雪朝輦方向去,尚隔著五六丈,頭道關卡就是大學士富奇。他騎著黃驃馬,猞猁猴皮斗篷下穿著黃馬褂,腰上佩著鑲金飾紅的玉帶,一手執黃節鎖,面上自有七分威嚴,正是這趟鹵簿的總管帶。
阿克敦就地打千兒,回了前頭探路的結果。富奇應了,踅往前去,后頭還有勒敏、繼善、盧綽、陳蘊錫等一干隨扈上書房大臣,眾人因忌諱行在有眷,不方便一同前往,便紛紛勒馬在原地候旨。
長滿壽攏著袖子早在絡車前等候,看見富奇來了忙呵著腰道,“萬歲爺先頭有示下,前面只怕是沒路了,今兒就地圍營,瞧明兒天氣再說。這節令上耽擱三五天的也是常,連著趕了半個來月,一來將士們勞頓該做休整,二來貴主兒千金之軀也不住。所幸離滿洲里不遠了,過了新爾虎,就往斡難河衛和寧古塔綠營軍匯合。”
富奇垂手應了個嗻,“請二總管轉稟主子,朝廷滾單到了寧古塔,鄂倫岱已經出城五十里迎駕,只是正遇上這風雪天,困在小肯特翻不過山來。”說著朝輦上瞧了一眼,黃幔低垂,中間還隔著幾道厚氈子,也瞧不真里頭形,便問,“主子娘娘的病這會子可見好?這地方冷起來和北京不一樣,夾傷帶寒的,別說人,連爺們兒家都扛不住!”
“可不!”長滿壽了手,帶著兔皮耳套的腦袋看上去很稽,像縣城衙門里管筆錄對話,專出餿主意坑人貪小利的師爺謀士。他看著遠開始駐扎搭營房的大軍,又仰頭看了看這灰蒙蒙無邊無際的天。穹頂得極低,仿佛一舉手就能夠著似的,看來夜還得有一場大雪!
“這一路萬歲爺辛苦,軍中一的爺們兒,連耗子都是公的。主子娘娘病中沒人能看護,萬歲爺寸步都離不得。昨兒昆大人說前方戰事,主子娘娘像是又厥過去了,萬歲爺一刻也沒法子撒手。”他撓了撓頭皮,“今兒議政,估著還是拉帷幔的。沒法子,天兒太壞,太醫配的藥好幾劑下去都不見效。”
富奇道,“正加著駐扎,王庭行在先搶著布置好,皇上和貴妃娘娘好好的歇一歇兒。”
正說著,繼善撲著袖子上的積雪過來,對長滿壽道,“二總管代我進去通報一聲,我有要事面見圣駕。”
長滿壽一凜,“是,請大人稍侯片刻。”言罷袍子登上玉臺,打起氈子蹭步進了輦。
那邊李玉貴迎上來,他忙通傳繼善大人要面圣。李玉貴抬眼看看他,臉子像土地廟里的泥胎,只說“等著”,轉便進行在。長滿壽往手上呵著熱氣,不敢跺腳,只覺凍得半邊子都木了。一會兒李玉貴出來,往盤龍柱旁一站,笑著對繼善道,“三爺,主子爺進呢!”
繼善跟著李玉貴進了九龍法駕里,皇帝戴著紫貂沿海龍皮正珠珠頂冠,面前擺著一張花梨矮幾,正全神貫注在聚耀燈下看沙盤布陣。見他進來便賜座,也不問由兒,眉上打著結,手里擺布著紅幡小旗,自個兒里數叨著,全局轉換位置左右搬,竟是了迷的模樣。
皇帝行伍出,統籌調度是他的看家本事,繼善跟他打過大小十幾趟戰役,他的習慣他是知道的。他想事兒的時候你不能言聲兒,他不搭理你,你不能自顧自的叨擾他,要是不留神惹得圣躬震怒,什麼姑表兄弟小舅子,通通的打發你上伙頭營里挑劈柴去!
繼善趁著靜候的當口打眼瞧,須彌座兩側是雉尾雙龍扇,皇帝后的明黃幔子上雕龍繡,卷軸兩頭的八寶流蘇直垂到地上。這道簾子后頭就是端僖皇貴妃,大鄴王朝最后一位帝姬。他想起仙逝的姐姐,莫名有些失落,死后追封到底不如寵加封的風,皇帝地宮里只備了兩棺槨,先頭皇后自不用說,橫豎是沒有份子的,能和皇帝千古相隨的,看來只有里頭那位了。
他正發著愣,皇帝那里撂了手上小旗低聲道,“先攻本雅失里部,阿魯臺部在飛云壑那頭,易守難攻,必定是要費些時候的。你回頭傳朕旨,挪進行在后宣他們進來議事。”
繼善傾道是,“先前撒出去往東探路的哨子來回,達賚湖邊上有一隊商旅駐扎著,長袍、坎肩、皮帽子,腰上掛著火鐮和鼻煙壺,腳上穿著氈靴烏拉,瞧樣子是蒙古人打扮。上去問了,領頭的會說漢話,說是往珠勒格特販茶葉的茶商。奴才覺著可疑得,蒙古人和韃靼人原就是一藤上下來的,論奇襲是不能夠的,只是這當口離大軍只四五里遠近,不像是普通商賈百姓。”
皇帝著案上手爐沉,“打發人遠遠盯著,不能扣押,也不能往軍中帶。十萬大軍非同兒戲,就像個水囊,破了個口子就可能一敗涂地。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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