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澹越說越激、越說越大聲,他不知自己是被怎樣的力氣驅使,只覺得這些話必須要說,它們積攢在他的口,被燒得滾燙,若不能宣之于口,恐怕他將烈火焚。
“你們當中,當真沒有人真心為他寫過悼詩嗎?沒有人念娘娘這些年來的苦心,記得當初殿下治蝗災、興水利、除鬼教的功績嗎?你們沒有人是楊衷、左臣諫和劉拂梁的好友,沒有人同五大王把酒言歡過嗎?若一切都是真的,汀花河上、史臺前,有多人、有多冤死的亡靈,他們都在看著我們,我們也是被蒙蔽的可憐人,難道不敢為自己求一個真相嗎!”
言語墜地,堂下雀無聲,許澹掩袖拭,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他顧不得自己的失態,轉便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太學,往人聲鼎沸的史臺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念叨著:“我是修史的人,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就算你們不去,我也一定要去。
他走后不久,堂中忽有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我母親,當年就死于鬼教之手。”
他如同神游一般追著許澹離去,何仲踮腳瞧著許澹的背影,忽然想起點紅臺前,自己曾說“三年春日滿雪、諸花不開,今歲才見晴明”。
原來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諭,晴明,亦是因故人歸來。
他如夢初醒,一躍而起:“許兄,等一等我!”
……
宋泠的茶已經續到了第五壺。
史臺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寫字的時候,偶爾回頭,便能看見遙遠的汴河上、汀花臺孤獨的影,他的金被封印在陳舊的往事當中,連帶著一些本不該屈膝、本不該枉死的靈魂。
他想起資善堂夏日的午后,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聽落薇說他在沉眠,便沒有進門,兩個人站在漆園木窗前,聲音與蟬鳴織。
宋淇興高采烈地低聲炫耀:“阿姐,我昨日寫了一首新詩,被好幾個先生夸了一通,拿來給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搖著扇子,饒有興趣地道:“甚好,先來給我瞧瞧——上回你寫給我的那首詩在京中流傳甚廣,我大長面,今日我特地做了頂頂好的冰碗謝你……”
還有余暉布滿天際的傍晚,他與劉拂梁、左臣諫、楊衷三人在樂樓中飲酒。
雖說皇儲君不該私下結士子,但他實在喜歡這三人的文章,樂樓中偶遇時更覺有緣,便應約醉了一場。
席間,他們聊為政、聊理想、聊抱負,開懷之后,他還得知,這三人都出荊楚、兩廣等殺人祭鬼教風行之地,時飽其苦。他聽著那年輕而真摯的謝聲,深覺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楊衷是個一不茍的人,甚喜潔凈,不知為何能同豪放的左臣諫好。醉后左臣諫抱著他,險些將穢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著楊衷痛苦不堪的神,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劉拂梁為人靦腆,酒量卻好,這二人東倒西歪之時,他添茶的手都沒有抖一抖。
宋泠見劉拂梁眼下烏青,打趣他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為何輾轉反側?他怔了一怔,小聲道:“殿下見笑,我、我快要娶親了,是恩師家的兒,這些日子,只要想起這件事,我便高興得整夜睡不著覺。”
……
宋泠背對著街道,聽見遠方傳來近的腳步聲。
他抬手拭去了眼角漫出的一丁點水痕,仰頭看天,夏日晴方正好,萬里無云。
裴郗將他從那把椅子上扶下來,他沉默良久,緩緩轉看向臺下簇擁的白士子們。
那封訴狀已經在他們之間傳了一遍,此時眾人都深深地垂著首,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泠的目流淌過每一個人的臉,在其中看見了憤怒、愧悔和傷,他苦一笑,忽從袖口取了個火折子,蹲下來,將那首他剛剛寫完的、遠瞧如鮮淋漓的《哀金天》點燃了。
火舌舐而上,迅疾地吞噬了易燃的宣紙,在火焰燒灼的聲音當中,離得最近、將他所有作盡收眼底的融先忍不住跪了下來,含淚高呼了一句。
“皇太子殿下千歲安康!”
許澹毫不猶豫地掀袍跪了下去,連帶著他后五十三名文臣士子、太學諸生。圍觀百姓傳看著玉秋實在赴死之前留給宋瑤風的書,只覺驚心魄,抬頭再看,日頭正烈,將臺上之人籠罩在一片耀目的日當中。
于是史臺前眾人伏,呼聲驚了半個汴都城。
“皇太子千秋無期——”
“皇太子殿下千歲安康!”
……
落薇聽完了周雪初的轉述,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笑著爬起來,輕聲吩咐道:“宮人來再掃一遍乾方殿,等候諸位大人來罷。”
史臺離皇城很近,離乾方殿亦不算遠,周雪初來時沒有掩上殿門,于是此也能聽見遠方震天鑠地的問安聲。
宋瀾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金階上,晃了晃腦袋,那聲音卻揮之不去。
他到頭暈目眩,連都有些發白,下的黃金鑄的階梯越來越亮、越來越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隨即他聽見落薇的聲音。
“你以詭立,我偏要以道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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