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時予瞥了一眼,沒有說話,隨云便蹦到他面前,用手比劃著那朵小野花:“當年在水塘的柳樹旁……”
還沒有說完,便聽見蘇時予輕輕地“嗯”了一聲。
于是隨云便笑起來:“我被爹爹送到徽州去了,過了這麼久才回來,本以為你不記得了呢。”
蘇時予惜字如金地道:“記得。”
隨云雖生天真爛漫,在生人面前卻未免有些靦腆,然而蘇時予這兩個字出口,卻像是什麼咒語一般,讓立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那年之后,我常想起你來,你這些年在京中如何?我在徽州過得很快活,那里沒有汴都這樣多的應酬和規矩,姑姑當我是自家兒,族中長輩也歡喜……”
“我住的地方前有一大片桃林,那些桃樹都是些老桃樹了,花結得可多,每到春天,開得漫山遍野,我極喜歡,要是你也能瞧見就好了。”
隨云十分高興,一不留神就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語罷才發現蘇時予一直沒吭聲,捂著,有些不安地問道:“我是不是有些吵了?”
蘇時予搖了搖頭。
恰好二人走到堂前,案上擱著燙金的帖子,想是方才們搖花簽、寫對子時留下來的。
他逕自上前,不知因何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提筆寫了一張新帖。
隨云在一側瞧著,他的字寫得極好,應是蘇舟渡親手教的。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1]
寫罷,他將那張帖子遞了過來,聲音很輕。
“久別重逢,無禮相贈,寫一張帖子贈你罷,你不要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隨云又驚又喜,立刻接了過來,歡歡喜喜地端詳了好幾遍,才妥帖地收懷中,“可我也沒有什麼見面禮送你,我想想……”
“不必,”蘇時予微微笑了,“那桃林很,我已見到了。”
……
回程的馬車上,隨云左思右想,掀了車簾,將騎馬的玉隨鷗喚了進來。
“二哥,你說,爹我回來,是不是也有意為我議親?”
玉隨鷗在腦袋上敲了一敲:“你倒聰明,這都想到了。”
隨云急道:“那你可知,爹爹有沒有什麼鐘意的人選?”
“這倒暫且沒有,”玉隨鷗思索片刻,答道,“爹爹眼高得很,當年大姐……此番為你擇婿,他定慎之又慎,務必為你尋個平安富貴的去才好。”
他頓了一頓,又道:“好啊你,你才多大,再說,哪有閨閣兒如此大大咧咧地詢問自己婚事的,你也不害臊。不過你既如此言語,可是看上了誰家公子——哦,我知道了,就是蘇公子罷!”
隨云打他的手臂:“可不許告訴旁人!”
玉隨鷗笑著求饒:“放心,二哥最是守口如瓶,絕不會告訴旁人。不過,說起來,我瞧著蘇公子也是個好的,孝敬父親、護妹妹,功課出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從不與汴都那群不的胡混,爹爹很是喜歡這樣的人,只是……”
他突兀地停了,沒有繼續往下說。
隨云當時完全沒有聽出什麼不妥,只道:“那二哥尋個機會,也幫我探探爹爹口風才是。”
玉隨鷗笑道:“好。”
03·當時只道是尋常
中秋之后便是重、除夕、上元,一個接一個的大日子,京中宴席不斷,隨云同落薇好,一場都沒落下,也得了許多機會同蘇時予相見。
只是奇怪的是,自那日之后,蘇時予竟有些刻意躲著。
“桃花流水”的帖子還在,當日他聽說起徽州,向來冷淡的眼神中分明是帶了一笑意的,不過一兩個月的功夫,怎能忘得一二干凈?
隨云回了他一簍螃蟹做見面禮,他制食后,一不地退了回來;上元節時,在街邊瞧見他,提著一盞兔子燈追他跑了幾步,問他節日好,可他眼神躲閃、言寡語,避之不及地離去了。
就連落薇去問,也一個字都沒有問出來。
倘若有宮之后的一半清明,都不該猜不出他躲閃的緣由。
只是這樣的年紀,如何能想得開,幾次之后,隨云便有些氣餒,反思了許久,也沒想明白。
天狩元年上元節過后不久,蘇舟渡病逝了。
玉隨鷗甚至沒來得及幫在玉秋實那里探來消息。
摯友病逝,皇帝悲痛不已,但還是擢了玉秋實來接任蘇舟渡的相位。
爹爹一夜之間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兩條街外的蘇府掛白布、奏喪樂,而隨云在府中,眼睜睜地看著一批又一批的員上門來,滿臉笑意地向爹爹道喜。
“撞了蘇相喪儀,無法大大辦為玉相慶賀,著實可惜。”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玉秋實也攜兒上門拜祭,玉隨云磕了頭,抬眼看向靈前披麻戴孝的蘇時予。他面無表地回了禮,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一眼。
隨云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他們分明只隔了幾步遠,但莫名覺得,這幾步有如天塹一般,好似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再靠近他一點點。
蘇時予對,就如同對他那些從不深的朋友一般,守禮得宜、謙和溫,面上帶著笑容,眼底卻凝著一層厚厚的冰霜。
那個在柳樹邊哭泣、為在月亮下寫帖子的,究竟是不是這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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