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年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過了冬至,此消彼長,春天又近了一步。
冬至前後這幾天,真的應了“冬至一生”的話,天氣十分晴暖,連漳河麵上的冰都融了大半。
俗話說冬至大似年。往年一到冬至,春鎮上的店肆都會罷市三天,家家戶戶備禮祭祖。父母帶著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走親串友,酒樓茶肆賓客盈門,還有很多人度過漳河到相州城裏去看大戲。
可今年因為有邊關戰事的雲籠罩著,連個冬節都過得倍顯抑。
好在傅懷仁醫館的病人大半回家過節去了,他得以清閑兩天,早上帶著小璿祭祀完祖先,晚上四人圍坐桌前吃餃子。
嶽朗養了好幾天,臉上已經有了些。雖然還不曾和鐵珩以外的人說過話,但這些不過是時間問題。
別的不說,胃口已經複原了。五味羊的餃子,才一會功夫,他悶著頭已經吃了十個,雙頰塞得鼓囔囔的,角泛著油跡。
鐵珩看他這幅吃相,忍不住埋首低笑。他實在應該去好好翻一下《山海經》,給那個“羊人麵,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的貪吃貨老祖宗饕餮畫個影像供起來,或者幹脆給“花炊鵪子”“雕花煎”寫個神位,每月初一十五,沐手焚香鮮花果品拜一拜,謝他們救了嶽朗小命。
傅懷仁嶽朗的耳垂:“餃子又餃耳,是我們醫家的老祖宗張仲景傳下來的。冬至吃餃子要耳朵,這樣一冬天都不會凍傷。”他舊習難改,忍不住又絮叨起來,“冬閉藏於腎,要避寒就溫,斂護……小鐵,你《黃帝經》可曾背?”
還不等鐵珩回答,小璿就怨道:“爹!餃子都不人家好好吃!整天就知道背醫書,你可倒不煩!”
傅懷仁忙回過手,疼地小璿耳垂:“可下一句書是你最聽的,‘水冰地坼,勿擾乎,早臥晚起,必待日’,早晨不用早起,可以睡到太照屁……”
鐵珩這才說道:“書是背下來了,可不過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先生還是得多講講我才能了悟。”
小璿飛他個白眼:“白替你說話了!你們師徒倆真是般配一對!”夾菜給嶽朗,“小朗,我們不理他們,好好吃餃子,吃完姐姐給你拿梅花。”
“小丫頭總拆我的臺,”傅懷仁歎息一聲,呷了口米酒,“過兩年你出嫁了,想聽我嘮叨都聽不到呢。”
“爹!”小璿頓足,“你……為老不尊!”
傅懷仁樂嗬嗬哄著兒:“好啦好啦,我哪舍得寶貝閨嫁出去,你陪爹一輩子好了。過幾年,我招個上門……”
小璿得兩頰通紅,風一樣夾起個餃子,堵住了父親的。
幾個人正在說笑,忽聽外麵轟轟隆隆,仿佛天邊傳來的悶雷。別人還沒怎樣,鐵珩第一個變了臉,噗地吹滅了桌上的紅燭,低聲喝道:“都別!”
他抓起從不離左右的長劍,衝過院子到大門前,輕輕推開個朝外看。
外邊“隆隆”聲已經響得震天,地麵都跟著躁起來。
不多時,一隊兵馬從他們門外經過,兵士們盔歪甲斜,旌旗散,穿過春鎮倉皇而去。向來路一,隊伍長得見不到頭。
傅懷仁坐在黑暗中,一手拉著嶽朗,一手拉著小璿,不知是安他們,還是在安自己:“沒事,沒事,都不要怕,不要怕。”
“外麵是從邢州退下來的大衛軍,”鐵珩好半天才回來,臉蒼白如紙,“隆德已經失陷了……”
“什麽?!”傅懷仁驚呼出聲,“不是說天寒地凍,西隗已經撤兵了嗎?我們這兒離汴京不到百裏,軍如此不堪一擊,這可如何是好?”他支住額頭,沉思片刻,居然一言不發走了。
嶽朗放下筷子,從椅子上爬下來,也不看人,默默抱住鐵珩一隻胳膊。鐵珩心思沉重,摟了他安一會,追出門去。
傅懷仁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院門大開,門口的青石街人馬雜遝,地上躺著幾麵殘旗,被無數腳步踩過,已經看不出本來的,也沒人去管。
深沉的夜中,整個春鎮寂寥蒼茫,星火暗淡。
傅懷仁自失地笑了笑,問道:“你……醫書讀到哪一本了?”
鐵珩楞了一下,還是回答說:“《傷寒雜病論》。”
傅懷仁慨歎:“年輕人心眼活記好,讀得好快!”他指著南麵廂房,“我家世代行醫,這屋子裏的書,很多是從我曾祖爺傳下來的,早就了孤本。除了書,還有曆年收集的珍奇藥,煉製的丸散膏丹……財帛乃外之,這些醫書藥,是救人命的,我如何取舍?”
他苦笑道:“我年時曾在塞外行醫,見識過西隗的兵馬,真是毒若狼虎。大軍過後,生靈塗炭,寸草不生。”
鐵珩眼中出一抹痛苦之,輕聲說:“我家也有滿滿一屋子書,家父一生沒有其他喜好,唯喜收集典籍,幾十年下來,不知道有多孤本珍本,書房都堆滿了。平時他都用青紗罩著,誰也不許隨便翻看。我聽到過父母私下談,曾經數次想南下避,又怕空耗財力,舟車不便,路上不太平,偌大收藏落於盜賊之手。逡巡不決,結果戰火一起,數萬古卷,寶鼎文彝,全都付之一炬。連他們也都……”他含淚低下頭。
傅懷仁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鐵珩沉默了片刻說:“先生,隻要人能活下去,別的都不要。”
“你說得是,這個當口,確實要拿得起放得下。”傅懷仁臉,“死倒簡單,要是璿兒落在那些畜生手裏……”他咬咬牙,終於下了決心,“這個地方絕不能呆了,趕收拾一下,明天城門一開我們就走。”
鐵珩半夜才回房,嶽朗還沒睡,靠在床頭,看著燭火出神。
鐵珩把包袱放下,握住嶽朗細瘦的肩膀說:“天一亮我們就出城,和傅先生一起過河到相州城去,好不好?”嶽朗看著他不作聲,鐵珩胡嚕胡嚕他腦袋,給他蓋好被子,“到了相州就再也沒壞人了,別害怕。”
嶽朗抬起頭,眸子被燭映得亮晶晶的,迎著鐵珩的眼睛說:“我才不怕。”
鐵珩衝他笑笑,吹滅了燈:“不怕那就好。”真希心裏也能像上說的這麽肯定。
這一切都是他們的劫難,如果真是在劫,那就怎麽也難逃。
黑暗中嶽朗悉悉索索地湊過來,鑽進他的被子裏,抱住他不放。鐵珩不覺一陣心酸,他們剛有個安之地,嶽朗的病才剛剛見好,馬上又要流離失所了。
他安著嶽朗,手指卻不經意到一片冰涼的鋒刃。
嶽朗居然握著那把金匕首,還出了鞘。
“這是幹什麽?”鐵珩盡量放低了聲音問道,可被窩裏多了件兇,不知道會割到哪裏,委實他提心吊膽。
這小子,到了這等時候還添這種!
嶽朗並不答話,隻是把頭使勁往他懷裏鑽。他想哄他鬆手,男孩的小手卻握得死,嗓子深又發出那種小一樣的嗚嗚聲。
實在不行,等他睡著了再拿過來算了……
鐵珩不敢他太狠,半天才住小孩的手腕,離兩人子盡量遠一點,歎了口氣:“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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