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春天,許讚提前下了一會兒班,匆匆走出寫字樓。
有年輕的律師助理提著兩大袋子咖啡回來,看見趕點頭致意:“許律師。”
許讚微笑,點一點頭,幫拉開門。
一年多前,從法援中心辭職,加了一家綜合律所——眾合律所。霍廷昀和孟巡的案子,雖然表麵上和沒關係,卻不想再活在那些打探和猜測的目裏。
眾合律所規模中等,有意拓展刑訴業務,很看重許讚,不到兩年就給升了合夥人,工作環境也很寬鬆。
許讚去寫字樓附近的商場逛了一圈,拎起幾件服比了比,想想又掛回去了。
走到停車場去,坐上自己的車,是輛十萬左右的國產家用SUV,價比很高。
許讚一路穩穩地開回東六環外的家。
段國強的車禍案查清以後,許讚作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拿到了一筆將近兩百萬的賠償款。
那個司機的前妻為了保住老公的命,把剩下的手費和賣房款全拿出來了。
這筆錢給許讚帶來了不麻煩。錢還沒到賬,馮秋的家人就聞訊來鬧,要拿走馮秋那一半。可鬧來鬧去才發現,當年馮秋和段國強並沒有辦理結婚證。
馮家人惱怒,把已經瘋瘋傻傻的馮秋扔在許讚家門口。
許讚當時正在最難的時候,自己都自顧不暇,還是陸行舟幫忙,找了個神病人療養院,將馮秋送了進去。
費用自然都由許讚承擔。
馮家人被馮秋拖累已久,從那以後再沒出現過。許讚定期會去探馮秋一眼,看著蓬著頭發坐在下,拿著一小塊花布疊來疊去,裏念念有詞,眼神直愣愣的。
許讚偶爾會蹲下來,試著和說說話:“秋姨,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這裏住得還好嗎?”
馮秋會慢慢抬頭看一眼,點點頭:“小冰在瑞京上學呢,我得給曬些幹菜,等回來吃,喜歡吃……”
偶爾也會見不到。那是因為前一晚歇斯底裏的喊,撞牆,被護士打了鎮定劑,還沒醒。
許讚就再慢慢開車回去。
世人皆苦。
再苦也要努力活著。
*
許讚開進小區,把車停到車位裏。
那兩百萬,當時留了一半給馮秋和段釗做醫療費,剩下不到一百萬,在東六環外按揭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小房子,本來是套一居室,裝修的時候,改了小兩居,窄是窄了點,更實用一些。
許讚走到樓下,拐進一樓一間門麵房裏。
那是一家快遞驛站。
段釗彎著腰,將地上的包裹一個個整整齊齊放到架子上,標簽朝外。
他的作很慢,腳也不利索,心無旁騖的樣子,像是全世界隻剩自己眼前那個包裹。
段釗是昏迷三個月以後醒過來的。醫生說算是奇跡,多虧了病人年輕。許讚把那一百萬幾乎都花了,換來弟弟恢複現在的模樣。
反應有些遲鈍,認知水平也比較低,但一些基本的生活自理是可以做到的。
這快遞驛站本來是一位幹洗店老板的,裏麵開店,外麵收發快遞。許讚為了鍛煉段釗,求那老板讓段釗來幫忙。
後來幹洗店生意做不下去,門麵也沒人接盤,老板就走人了,把快遞驛站扔給段釗,也不要租金。
反正就是個中轉站,沒什麽難度,許讚就讓段釗試著做下來了。
段釗躺了幾個月,養得白白淨淨的,原本那些戾氣暴躁都被他忘記了,長長的睫低垂著,安靜單純的樣子,像個無辜而俊俏的年。
旁邊還蹲著一個穿睡的姑娘,頭發隨意地夾在腦後,快手快腳地把快遞的標簽翻到朝上,遞到段釗手邊去。
簡而言之,就是多此一舉。
聽見許讚進來,那姑娘抬起頭,脆生生地笑:“許讚姐,今天下班這麽早。”
“嗯,今天早了點。”許讚笑笑,不算熱絡。
這姑娘是樓裏的鄰居,王珊,大學快畢業,家裏幾套房,不愁吃穿,也不急著找工作。
爸媽不喜歡來找段釗,經常在家裏罵,聲音大得整個樓道都聽得見。
還曾經向街道投訴過這快遞驛站,說有消防風險,好在街道工作人員很人化,幫忙辦齊了相關手續,沒有趕人。
許讚怕王珊的父母以為自己姐弟倆有什麽高攀的心思,一向不多和王珊搭茬。
段釗終於看到許讚,淺淺一笑,竟有些靦腆的樣子:“姐。”
他吐字不太清晰,又有些鈍鈍的可,王珊盯著他笑。
許讚看著弟弟,有些欣,又有些難過。停了停才叮囑道:“別弄得太晚,早點鎖門回家。”
“放心吧許讚姐,我幫你督促他回家。”王珊笑道,“對了,這幾天怎麽沒見你帶小珍珠下來玩兒啊?”
許讚有心事,隨口答:“這幾天我有點忙,沒顧上。”
轉走,又回頭對段釗道:“明天……家裏會多一個人。”
段釗愣愣的,許讚笑了笑:“別擔心。他……不是壞人。”
*
辦完出獄手續,領到釋放證明,已經是上午十點過。
霍廷昀拿著裝自己隨品的袋子,向高高的鐵門外走去。
從被羈押到現在,他一共服刑三年八個月。經過一次減刑,今天可以出獄。
這三年多,沒有人來探過監。
程實在國外,霍廷昀早就叮囑過他,不要出現在警方視線裏,不要和自己聯係。很多事深究起來,程實難免牽涉進去。
其他家人,都陷囹圄了。
然而剛被轉移到監獄的時候,每到探監的日子,聽著獄友一個個被出去,霍廷昀難免也會有一瞬間的幻想。
後來日子久了,幻想就滅了。
三年八個月,一千三百多天,監獄生活不可避免地改變了霍廷昀。
在那種糲殘酷的生存法則下,任他再怎麽城府深沉,做了多心理準備,也難免被一點點打磨到麵目全非。
曾經驕傲矜貴養尊優的霍氏東,被徹底打落凡塵,為一個人格被永遠烙上編號的犯人。
監獄的鐵門在後緩緩關閉。霍廷昀站在門口,有片刻的茫然。
他竟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去。
監獄坐落郊區,周圍一片曠野。
門口空曠的大路邊,停著一輛白私家車。
霍廷昀剛要往前走,聽見那車的車門開了。
一個人從後車門出來,還在和車裏的人說些什麽,聲細語的,一邊直起,朝他這邊看過來。
霍廷昀著,一時連呼吸都忘記。
許讚扶著車門,定定看著他。
他瘦了好多,人也黑了。原本是漂亮有型的形,現在隻剩下瘦高。
頭發理短寸,沉得眉眼更加濃重深邃,幽幽暗暗,比從前更看不出緒。
兩個人對許久,霍廷昀終於回神,朝許讚走過來。
他在麵前站定,把那個帶著監獄標誌的袋子團起來握在手掌中,努力想要笑一笑:“你……”
旁邊的車裏突然傳出的抗議聲:“解開……解開……”
許讚趕轉,彎腰去車裏把兒座椅的安全帶解了,抱出一個胖得像團子一樣的小孩來。
小孩高興了,在許讚上蹬著:“媽媽……放下,我要下去……”
霍廷昀似乎有一瞬間的失聰,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能看見小孩兒手舞足蹈一直在笑。
他也覺不到痛苦,心髒像是還沒解凍,所有神經都停止傳導。
“這是你兒?”他木木地扯著角,聽見自己說著毫無頭緒的話,“……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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