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腦海中想起張行簡說過的:“想要旁人完全聽你的,平日就要對他千萬分地有耐心,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畢竟,是要哄著人替你去死的。”
復雜的權謀在張行簡口中那麼簡單。
沈青梧想,那麼如今,李令歌也在哄著益州軍上下為拼命,為送死。
博容呢?
博容也在這麼做吧?
天下的政客們,其實都在做著相同的事吧。
沈青梧覺得無聊,不想跟人們流,明日說不定又要開戰上戰場,打算回去睡覺。然而沈青梧一轉,看到了主帥的軍帳前沒有亮燈。
沒有亮燈,卻有模糊的人影坐著。
沈青梧的眼力之好,自己都沒辦法。
沈青梧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想再問一問博容。
坐在主帥軍帳前的那個青年,峨冠博帶,神靜謐,果然是博容。
但是沈青梧看到了博容的另一面——周圍沒有一個軍人在,沒有任何人窺探他,他不用跟任何人演戲。于是他安靜地坐在黑暗中,長久地著燈火通明的方向。
有人以為他在看軍人們,有人會發現他在看的是那位帝姬。
他目中流著清河載星一樣的,輕、寧靜、寬和、長久。蜿蜒長河承載著他萬般緒,平日掩在深淵下,只有偶爾夜深人靜時,才探出一點點冰山。
沈青梧腳步停住。
呆呆地看著博容的這種神。
若是以前,未必懂。但是如今……
看過張行簡在上元節時著的眼神,知道這種眼神的意思。
博容對李令歌,竟然……
沈青梧怔怔不,是博容朝向躲藏的樹林方向,微笑淡然:“既然來了,何必躲著?”
沈青梧便從沒有燈火的林中走出。
走到博容面前,因這里太靜了,除了他二人沒有旁人,沈青梧心中犯懶,干脆坐了下來。
心的寂寥無人言說,多日戰斗讓疲憊。
沈青梧膝蓋曲起,下枕在膝蓋上,用手抱住膝,和博容一同看著帝姬與軍人同樂的場景。
夜風拂耳邊碎發,一次又一次,任由發著臉頰,一不。
博容扭頭看,含笑:“這次回來后,你多了很多兒家的習慣啊,阿無。”
沈青梧目不轉睛地看著李令歌的方向,突兀說:“你知道給他下藥的事嗎?”
博容一怔。
連說兩個“他”,博容一時沒聽出在說什麼。博容想了一會兒沈青梧的說話習慣,才明白這位倔強至極的娘子,指的是李令歌和張行簡。
博容微笑:“在東京發生過的事嗎?我不知道。”
沈青梧側過臉看他:“拿他當替代品,想和他睡在一起,還養了很多面首。”
博容平靜:“然后呢?”
沈青梧:“他人行徑我不評價,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博容微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沈青梧說:“我覺得配不上你。”
博容:“誰說我想和配在一起?”
沈青梧怔住。
這一次,真的很認真地看著博容。
自從博容給講過那個讓至今不是很明白的故事,自從發現博容看著李令歌的眼神與眾不同,自從博容不計較的種種過失要留下,自從博容收留沈青葉、博容讓益州軍為叛軍……
沈青梧發現自己大約從來沒有了解過博容。
以為他是端方君子,如今發現他的心是深海,誰也渡不進去。
還以為帝姬……
沈青梧說:“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混蛋。”
博容著。
沈青梧說:“你們將與視作工,看也不看一眼,卻是看上了就想要,就要讓所有人順著你們的意。你們是天之驕子,旁人就是爛泥臟污?這天下的事,哪能讓你們一一如愿?”
沈青梧眸中亮著星火微,發落在角,冷漠萬分:“我真是厭惡你們的自大,你們那滿心算計,有竹。”
博容聽得愣住,又慢慢笑起來。
他說:“我們?我和誰?我們阿無被欺負了?”
沈青梧:“誰能欺負得了我?”
不再多提了。
博容仰頸笑個不停。
沈青梧不知該如何說——他明明在做一些不認為對的事,可他笑起來依然如朗朗清風,日熠熠,端如君子。
可能是因為好看吧。
靠著一張臉,四騙人。
沈青梧忿忿在心中罵,而博容收了笑,輕聲:“自大的人不都要付出代價。這有什麼難理解的?”
沈青梧不吭氣。
博容著燈火方向,慢慢說:“阿無,你是不是認為,我做這些事,是因為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我得發瘋,我為了什麼都愿意做。我誤會多年,失去多年,我想補償。
“你是不是這麼認為的?”
沈青梧詫異:難道不是嗎?
博容溫地看著。
博容道:“負了我的人,去下地獄。”
沈青梧面猛變,瞬間繃直脊背,驚愕地看著博容。
博容平靜看著:“我見過你妹妹沈青葉了,我聽沈青葉說了一些你和我弟弟的往事。我從沈青葉口中聽到這句話,我不聽到這句話,我還知道你發過另一個誓。
“你發過那麼毒的誓言——若是和張行簡不幸在一起,就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多狠啊,阿無。”
博容一邊說,一邊輕輕發笑。
沈青梧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直到他說:“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經發過一個誓——此生絕不與李令歌相,絕不與李令歌做夫妻,不與有任何瓜葛。若有違此誓,就讓爹娘不得往生,讓我所永墮地獄,讓我千刀萬剮死無葬之地。”
沈青梧:“你!”
——你竟然發過這麼狠的誓言!
博容著笑:“阿無,我其實和你一樣。你當年發過的誓有多認真,我就有多認真。你有沒有一刻想忘掉自己的誓言,想反悔?我經常想反悔啊,可是我當年發誓……真的是我這輩子最認真的一次。”
那流河,那躺在泊中的半百老人。
他真的滿心憤恨,真的想報仇,真的想殺了李令歌,殺了李明書。
他有多恨李令歌,就發誓發得有多認真。
因為誓言是最認真的,所以不敢破誓。
博容說:“十六年前,我弱冠之齡,離開東京,居無定所,滿天下地流浪,自我放逐。我后來用了‘博容’的份,我未嘗沒有想過得到兵權,反殺回東京。我恨帝,可因為李令歌是我所之人,我更恨。
“我當了將軍后,開始一點點振作起來。想要復仇,當然不能頹廢。于是我重新調查當年的事——直到我發現真相,發現父母之死背后的種種算計。
“你說,我爹娘是多麼討厭令歌,才我發這樣的誓?因為是子嗎,因為有不臣之心,因為我向著……他們怕張家為帝姬所用,怕張家不再是世代忠臣,怕無面對先帝……所以要這麼對我嗎?”
沈青梧低下頭。
博容說:“在我知道真相后,我走過很多地方。
“我走遍很多地方,問山河,問鬼神,問天地——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的代價是什麼?”
博容笑著看沈青梧:“我過不去心中關,代價我承不起。所以阿無盡可放心,我永遠不會和李令歌在一起。
“正如你永遠不應和張行簡在一起一樣。”
沈青梧驀地抬頭看他。
在這一瞬,覺得博容的笑容冰涼萬分。
他是在幫誰麼?他更像在挑撥離間,在走向自毀。
博容俯看:“發過的誓,不要忘了。天地鬼神都看著,阿無,不要走到我這一步。”
沈青梧:“你在走哪一步?你不是在幫李令歌麼,你不是違背誓言了嗎?”
他笑容很奇怪,輕飄飄說:“所以請你看著我千刀萬剮死無葬之地的下場啊。
“看著我的下場,警示你自己——不要落到我這一步。”
沈青梧慢慢坐直:“你在欺騙李令歌,對不對?以為功了,你會與在一起。我看在笑,可能真的以為……博容,你到底在做什麼?”
博容:“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很多遍了。能告訴你的我已經告訴,不能說的部分,對你們也沒什麼壞。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要的結局。阿無,你只用在旁邊看著就好。
“張行簡與我是一樣的人。他自小就被教著和我一樣,文璧……我的親妹妹,有多尊敬我,我是知道的。你也說了,張家的兒郎都是混蛋,與都是我們的工。”
他看著笑:“我們家的郎君就是這樣的——不時,什麼都無所謂;一旦,后果便是旁人難以承的。
“誰讓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誰讓學了一算計人心的本事?所以阿無,不要被我們家的郎君騙了心。就照你現在這樣,好好地當將軍,這才是最好的。”
沈青梧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冷淡下去。
雖不聰明,但他一遍遍強調,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沈青梧邦邦說:“你在告訴我,不許和張月鹿在一起嗎?你在威脅我?”
博容溫:“這算威脅嗎?這只是警告罷了——阿無,你這次回來,上有了這麼多變化,我想都是我那弟弟帶給你的。可我明明記得,你當年可憐無比地跪在雨地中,求我收留你軍營,因為你無可去。
“你如今又這樣——讓我猜一猜,是我那弟弟打了你嗎?
“不要心,都是手段罷了。為了達目的,手段齊出。太是這樣,月亮也是這樣的。”
沈青梧確實覺得張行簡為了娶,使盡手段,連哄帶騙,罪大惡極。確實覺得既然放棄過,憑什麼撿起來,憑什麼事事要如你意。
但是博容這麼說……
沈青梧忍不住道:“他和你不一樣。”
博容垂著眼瞼,笑意點點:“哪里不一樣?”
他不如
你這不如你那,他這里壞那里也不好……這是沈青梧曾在張行簡面前說過千萬遍的話,心知肚明張行簡和博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可不想說。
為什麼要替張行簡說好話?
博容道:“他喜歡你的話,就想娶你。他本不為你想一想,你這樣的格,怎麼進張家大門,怎麼能讓張家人滿意。張家要的主母,你是永遠達不那種要求的——要會辦事,會說話,會照顧所有人,會守好宅,不分郎君的心,要懂事要賢惠,在必要時,還要犧牲自己全郎君的野心。
“沈青梧,你能做到哪一條?你一條都做不到。
“那他憑什麼說喜歡,憑什麼想娶你呢?娶你做什麼,讓你進張家大門鬧得犬不寧嗎?你本不適合東京,你就應當著自由自在的鷹,飛在天上,誰也追不上。”
沈青梧無話可說。
想張行簡是那樣想的嗎?
為何覺得……張行簡不是那樣想的。
為何覺得……博容在哄騙。
“哄著去為他而死。”
這是張行簡說過的。
沈青梧心中倏地一驚,抬起來著博容的眼睛,又亮又寒。
沈青梧一字一句:“你在怕什麼?你一晚上都在提他,你怕什麼?”
博容沉默。
半晌,博容道:“怕你頭腦發熱,為所迷,做了錯事。”
沈青梧:“我不會。”
博容:“我自然希你不會,只是以防萬一。算了……阿無,不說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此次整樁事件,我對你沒有太多要求,我只要你跟在李令歌邊。”
沈青梧不解。
道:“然后呢?”
博容:“然后,你自己判斷。”
沈青梧問:“是命令嗎?”
博容自己笑起來:“命令……”
他笑容自嘲,道:“真到了那一步,我哪里命令得了你,誰能命令得了你……阿無,這不是命令,是用我對你的教養,在迫你。”
沈青梧愣愣看他。
他低頭,眷地看著,將手輕輕放在肩上。
如同他們初初認識時那樣。
博容:“是迫,是懇求,是希。阿無,請你答應我。”
沈青梧:“好。”
博容:“真的?”
沈青梧:“我不知道你要我做的事的分量,我自己到時候會衡量。我不能保證我到時候的想法,我只能說,我說一不二,我會為我的言行負責,也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只要你能讓我點頭——
“你教過我,收留我,保護我,我當然會報答你。”
博容目中流淌些悲意。
他笑一笑,卻不說更多的話了。
他道:“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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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益州戰局不利。
調自隴右的兵馬不習慣益州地形,雖兵馬源源不斷地到來,但是兵馬越多,驚周遭州郡與朝廷中樞的可能越大。孔業不想帝翻臉,為了制住益州軍,孔業急得滿泡。
雨水滂沱。
孔業在軍營中轉圈,不停問跟在后的將軍:“這場戰斗,對方是誰在領兵,我們這方又是誰領兵?我們能贏嗎?”
后將軍自信滿滿:“我們是沈琢沈將軍帶兵!對方……哼,一個小子罷了。”
孔業立時驚住:“小子?沈青梧?”
這位將軍也出自沈氏,拍脯擔保:“相公放心吧,我那堂妹從小不學無,不過是靠著子份,竊奪了一個將軍名號,真以為和真正的將軍一樣嗎?這些年,如果不是帝姬一直保,
哪能當什麼將軍?
“這一次,我沈家軍一定好好教,什麼才是真正的戰場,本不是這樣的小子玩得起的!”
孔業目復雜地看眼這位將軍。
孔業不懂戰事,但是一個在益州軍待了那麼多年的子,在戰斗上會是一個草包嗎?益州統帥博容,會讓一個草包不停地上戰場嗎?
孔業道:“你們不可掉以輕心……”
話沒說完,馬蹄聲濺在雨中。
披著蓑的衛士從馬上滾下,向這邊跑來:“相公,不好了!相公,報——”
孔業連忙轉迎上。
他關心戰局的每一場變,心驚萬分:“什麼事?我們贏了還是輸了?”
披著蓑的衛士氣吁吁地奔過來:“不是,是張家三郎拿著圣旨來了。說什麼督戰,什麼張家三郎要復原職……”
孔業眸子猛:張行簡!
他厲喝:“什麼七八糟的,與我好好說……”
他話沒說完,跟著他的將軍猛地將他推開,高喝:“相公小心!”
披著蓑的衛士抬頭,一把寒劍遞出。如果不是有將軍阻攔,孔業必然要死在劍下。
這衛士見不,冷笑一聲,并不停手,劍向將軍遞出。
將軍:“來人,刺客!”
麻麻的馬蹄聲,從軍營外來。
雨大霧起。
孔業見形不對,趔趔趄趄地要轉逃跑。一只長箭破空,向他刺來——
箭宇旋轉,鋒利萬分。一扎在孔業腳邊,孔業逃得趔趄,轉向后看。
黑箭頭飛來。
直直扎他心房。
孔業瞳眸大睜,他子搖晃,不死心地想繼續逃。但是他看到了雨簾后的人,全凝住。
飛雨下,軍營麻麻來了無數陌生衛士。出一箭又一箭的郎君袍袖微,坐在馬上。
斗笠下,那郎君抬頭,秀麗下出一點,接著是星子一般的眼睛。
張行簡雨中,如月之臨,不見狼狽,袍袖展揚間,箭之姿,清明端正。
張行簡著孔業,慢慢頷首,端詳孔業襟前緩緩溢出的花。
他從馬上下來,手中弓箭仍對著孔業,氣質雅正:“孔相,多日不見,在下對你甚是想念。
“此箭還你牢獄之恩,再還你追殺之賜。相公,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