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在下雨。
好在沒有電閃雷鳴了。
雨下三日, 第三日時,空氣潤,整個天地宛如泡在深海中一樣。
最近一年, 每每下雨時, 沈青梧都會被舊傷牽引,日夜難眠, 要一些罪。這一次也差不多, 但是這一次又分明很不一樣。
沈青梧被雨聲吵醒,有些迷惘地看著帳外微亮的天。
不在軍營中醒來的每個早晨, 都要恍一會兒, 才能回到現實。
沈青梧清醒過來,意識到何后,拉開帳子, 看到了床邊小木凳上疊得整齊的一層男子的中單。
目閃爍一二。
兩日雨天, 張行簡都宿在這里。臉皮厚無所謂, 倒是姜家仆從們,出一言難盡的神。
今日他人呢?
沈青梧從床上爬起,隨手抓了抓睡得蓬松凌的頭發,敷衍地扎了個馬尾。聞到那日日要喝的悉的中藥味,便披了一外袍,鼻子循著藥味踏出了屋門。
一爐藥被轉移到屋前臺階上廊下,小火慢煎。
張行簡就坐在臺階上,手托腮, 看著斷續雨簾出神。
他氣質高雅,屈居如此寒舍, 也有一番山水行將之韻。
沈青梧想, 這兩日下雨, 他那貫通南北的消息網大約被阻斷了。此人整天想著一肚子謀詭計,此時必然也在思考他那朝政大務。
張行簡聽到腳步聲,回頭。
他尚未看到人,轉過臉時,眼中就浮著點點笑意。
張行簡打招呼:“你睡醒了呀。”
他有點帶著自矜的得意:“我起床時,你竟然沒發現。”
如此威武的沈將軍,對邊一舉一都敏銳十分。張行簡與在一起時,他想一下,睡夢中的沈青梧也會立刻察覺,會本能地要麼用手住他咽、要麼頓在他心口……總之,沈將軍會提防邊所有人。
但是這一次,張行簡躡手躡腳地起,只是翻了個,又接著睡去了。
張行簡笑瞇瞇:“梧桐,你開始接我的存在了。”
沈青梧默然。
雖然心里明白,但是看他那麼得意,便有一不服輸的勁兒上頭。
沈青梧冷冰冰:“哪次我睡夢中被刺客拿刀捅了,你就沒這麼高興了。”
張行簡:“……”
他責備地看,臉淡了下去。他將上下打量一番,微訓:“像什麼樣子!”
頭發也不梳臉也不洗,披著松松垮垮的外袍就鉆出屋子,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像這樣七八糟的子了吧。
沈青梧不搭理他。
慢慢挪過來。
聞到那中藥味,即便是,也皺了皺眉。任誰日日喝,都要不了。
張行簡:“藥快煮好了……”
沈青梧立刻轉移話題:“你坐在外面干什麼?是不是在想著如何算計別人,做什麼壞事?”
張行簡似笑非笑地看一眼。
他不揭穿。
他看坐了過來,挨著他一起坐在臺階上。
想逃避吃藥的沈二娘子,也可的。
他可以讓拖延一會兒時間。
張行簡笑順著的話:“誰說我在算計什麼了?”
沈青梧很認真:“你不說話的時候,腦子里必然在醞釀著很多計劃。”
張行簡:“我沒有。”
沈青梧挑一下眉,不和他爭辯。
他倒是真的思考了一會兒,暗中有些心虛:因他一人坐在屋外廊下,是因他剛剛與姜茹娘見過一面,重新談過一次話。他回來后,怕沈青梧察覺后吃醋,便一人坐在臺階上吹風。
吹風之時,張行簡又開始掛念起東京之事,帝姬之事……
沈青梧其實猜的不錯。
但他不想讓沈青梧覺得他只會使壞。
張行簡便道:“此地空空濛濛,恰如山水吐氣,與卿斯于煙雨,焉能只談國事?”
沈青梧默默看他一眼。
張行簡笑著為解讀:“我在賞雨。”
沈青梧不吭氣。
張行簡觀察:“什麼反應?怎麼,你不信?”
張行簡便開始不聲地自吹自擂,大意是說當他是風雅年時,他和一眾東京意氣兒郎們,也曾觀荷賞花,也曾日斗千酒,也曾作詩百篇。
張行簡嘆道:“……可惜之后忙于朝務,那些都懶怠了。”
沈青梧不語。
完全可以想象到張行簡風流意氣的時候。但認識他的時候,他尚未及冠,便已在為朝務奔波了。
而且……風雅端秀的張月鹿,似乎離,更加遙遠。
張行簡想了想,推推沈青梧:“你去屋中拿幾個杯子。”
沈青梧不。
張行簡又推了推,笑道:“快去快去。”
沈青梧扭頭看他,佯怒:“你敢指使我?”
張行簡含笑:“沈將軍使喚不得嗎?我做一個游戲給你看,你一點力都不出?”
他鬼主意那麼多,沈青梧被他說。起回屋去取了他要的東西,臨出門時,不小心在鏡子上瞥了一眼。
沈青梧放下杯盞,將長發認真扎了一下。鏡中的有了些英秀之氣,沈青梧才端起杯盞,重新出門。
雨斷斷續續,淅瀝河。
沈青梧坐在張行簡旁,雨中有風,吹得他頰畔發,寬袍如飛。他俯著眼,將沈青梧取來的杯子,從左到右擺在階前。
他指骨握杯,將杯子舉出屋檐,去承天上雨水。手指與杯盞相映,皎皎之,讓沈青梧目晃了晃,想起了些私之時……
張行簡輕聲:“你臉紅什麼?”
沈青梧從心猿意馬中回神,見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笑。
沈青梧當然不吭氣。
張行簡眼中笑意加深。
他已發覺那點兒走神走得天馬行空的病,那日談心之后,又再次變得不怎麼說話,張行簡那種患得患失的覺,卻了很多。
沈青梧發現,從左到右,杯子中盛滿了份量不等的水,重新端回到了檐下。
他拔掉發間一青簪,在杯沿上挨次敲擊。那盛滿不同份量雨水的杯子,便發出清脆叮咣的音調不同的聲音。
沈青梧聽不太出來音調。
但震驚地一下子直腰背,呆呆看著這一舉一都優雅萬分的郎君。
此時此刻,他不是那個與在床上廝混、怎麼都無所謂的張行簡,他是那個被人仰的、可不可求的張月鹿。
這樣的張月鹿,轉過半張臉看旁的沈青梧,笑問:“想聽什麼曲兒?”
沈青梧:“……你都能彈出來嗎?”
張行簡揚眉:“我能啊。”
沈青梧正襟危坐。
開始從腦海中翻找想得起名字的知名小曲。可滿腦子都是空白,從來沒有那種閑去學,也沒有那種高雅趣支撐。
如今需要表現的時候,只大腦空空。
沈青梧撐著。
張行簡:“嗯?一個都想不起來嗎?”
沈青梧鎮定自若:“我倒是想得起一個,怕你不會。”
張行簡笑了:“我怎可能不會?”
他向口夸:“古書中能找到的琴譜曲譜,我不敢說全部看過,也看過九。自我朝,每年祭月大典所用曲樂,都由我來定。我若不擅于此,豈不是讓大周跟著蒙?
“所以你大可不必怕我不會。”
沈青梧:“俗些的,你必然不會了吧。”
張行簡恍然,又想了想。
他說:“不至于。我長大后,經常和百姓們在一起玩兒,民間俚曲,我也收藏過不,有趣的。不過民間俚曲確實遠多于大雅之曲,我可能會有疏。
“你想聽的是哪個?說不定我知道。”
他不是很有自信。
但他的不自信中,又著自信。
沈青梧淡淡道:“十八。”
張行簡:“……”
說:“聽過沒。”
張行簡看看天外雨,再看看自己的杯盞。如此有有趣,卻討論如此俗之事。
沈青梧:“莫裝沒聽見。”
張行簡只好道:“這個……確實沒聽過。”
他苦笑:“我二姐不讓我流連煙柳之,這個是即使長大了,也不能去……我雖好奇,卻確實沒聽過。難道梧桐聽過?”
沈青梧點頭。
這是唯一能記住的曲子了。
軍營葷素不忌,聽得多了。
張行簡思索一會兒,示意:“那梧桐唱來給我聽,我可以復原一下,彈奏出來。”
沈青梧:“……”
張行簡挑眉:“怎麼了?難道你不會唱?”
沈青梧面古怪。
不是不會唱。
是覺得——
一個優雅高潔的郎君,從這里學到那麼些俗不堪的東西,他分明還很興趣,他分明躍躍試。
但這就不是眾人眼中懸掛于天的高貴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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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就不高貴。
他本就不喜歡那樣。
只是云泥之別困住沈青梧這麼久,猝然打破,總是有些悵然,有些古怪,有些不能接,還有些……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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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喜歡看他墮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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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姜茹娘在侍的陪伴下,撐著傘前來院落時,便聽到院中的擊箸聲,聽到輕而婉的歌聲。
那歌聲出自郎君口中。
雅致,輕,婉轉,還帶很多風流。
綠柳叢叢,進月門的姜茹娘心事重重地抬起頭,看到了坐在廊下賞雨的青年男。
沈青梧靠著木柱,松散的袍子披在肩上,烏黑發擋住半張臉。低垂著眼,冷漠是一點兒,溫也有一點兒。那點兒和目,投落到旁的張行簡上。
那讓姜茹娘魂牽夢繞的俊逸郎君啊!
他袍袖紛紛,面如瑯玉,眼如星河,手上擊箸,口上輕歌。
他低唱著什麼:“阿姊頭上桂花香,勿得撥來勿得開。再阿姊……”
這一幕如此讓人印象深刻。
沈青梧低頭笑的時候,覺到他人氣息。慢慢抬頭,看到了院門旁那失魂落魄、臉蒼白的姜茹娘。
沈青梧道:“張月鹿,客人來了。”
張行簡便抬頭來。
姜茹娘心想:是了。
爹說,張家三哥哥和沈將軍分明是一對人。三郎都不在意他人目,搬去這最偏遠的院子,和沈將軍住在一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對那二人來說,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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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茹娘來,是來向沈青梧致歉的。
是文人家那類養得心思玲瓏的娘子,張行簡幾次與談話,便明白自己再任下去,張家與爹爹的誼,就要斷絕在自己上了。
士人家族,再是家大業大,也不好因為兒私,毀了兩家誼。
張家需要姜家,姜家又何嘗不依賴那東京勢大的張家呢?
所以姜茹娘必須來道歉。
姜茹娘灰心萬分,木然致歉。沒辦法耍什麼頭——張行簡在一旁看著。
此時此刻,每每與這位郎君對視,再生不出什麼慕心,只覺得自己被人看穿,瑟瑟發抖。
想送走這兩尊煞星。
在屋中,姜茹娘向沈青梧遞茶,再說很多話:“……所以,是我任,讓沈將軍為難了。希將軍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要說破,原諒我吧。”
沈青梧沉默而稀奇地看著姜茹娘。
沒想到姜茹娘真的會道歉。
除了張行簡,從來沒有接過辱的人的致歉。一直以為只有武力能保護自己,能解決所有問題……有朝一日,到了張行簡那類溫和手段的好。
沈青梧看張行簡。
張行簡對眨眨眼。
姜茹娘忐忑抬目。
沈青梧滿懷激,卻抑著。
要先解決姜茹娘的事。
沈青梧冷然:“我不原諒你。”
姜茹娘臉慘白,苦笑一聲。了,想再哀求。
沈青梧話頭一轉:“你比我聰明很多,比我家境好很多,你用你擅長的手段,去對付一個不擅長此的人。輸了后,才來認錯……我憑什麼原諒?我心眼小,我當然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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