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婢將食案上的東西都撤走，將琴擺放好位置后，顧休休將指尖落在琴弦上，簡單的調音過后，抬眸看了一眼元容。

他也在看著。

元容坐姿隨意，原本滲著一寒意的眉目間似是初雪融化，黑眸漆漆，了方才圍繞著的悲傷氣息，骨節分明的食指輕抵著下頜，朝不不慢地笑著。

明明他的目明澈，可顧休休卻覺得上的狐裘變得厚實有重量了起來，令四肢發熱，臉頰也不住赧紅起來。

就像是——未曾出師的徒弟在眾人面前第一次表演，師父便笑地坐在對面看著，等著驚艷四座。

這樣舉例似乎也并不恰當，畢竟沒有哪對師徒會結為夫妻，在榻上親熱纏綿。

顧休休不敢再看他了，收回視線，斂住心神，指尖緩緩勾起琴弦，琴音潺潺錚錚，娓娓而來。

纖細的指尖輕輕彈著，琴聲忽而一轉，變得激昂起來，似是奔騰在沙場上的千軍萬馬，塵土飛揚，一聲聲鏘鏘有力，猶如戰前鼓聲響，令人沸騰澎湃。

原本還抱著看好戲的目在低語的士大夫們，忽然止住了聲，不知不覺中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心臟，也不由跟著琴音揪了起來，隨著那頓挫有力的弦律，仿佛看到了廝殺的兩軍。

那悲壯慘烈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中，飛舞的殘肢斷臂，蜿蜒在塵土地里的殷紅鮮，哀嚎，慘，伴著久久不息的鼓聲，無人退。

細指飛快撥，在琴弦之間穿梭不斷，慢慢地，琴音達到高急促的最頂點，氣勢雄渾，慷慨激昂，像是在抒發將士們視死如歸，甘愿為保家衛國英勇赴死的意志。

就在眾人沉迷之時，那繃的琴弦忽然炸裂，琴音戛然而止，像是扼住了他們的嚨，不上不下，難極了。

顧休休看著手中崩裂的琴弦，皺著眉，抬眸瞥了一眼四皇子，四皇子不知是心虛還是怎地，甚至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在琴上手腳，這樣稚的舉，約莫也只有四皇子才能做出來了。

面上平靜，心底卻是抑不住的憤怒，琴音乍斷，便是換一只古琴再彈，也沒有此時此刻的心境了。

若是就著現在剩下的琴弦繼續彈下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音律不全，再難續上方才的琴聲了。

就在顧休休遲疑的那一瞬間，琴音忽而續了上，音取宏厚，指取古勁，抑揚頓挫，起伏虛靈，恍然之間，倏忽抬首看向元容。

不知何時，他案上多了一只古琴，骨節微微彎曲，修長的手指悠悠勾著琴弦，修剪整齊的指甲泛著瑩瑩的。

極快反應了過來，他在為和音，補足那繃裂的一道琴弦彈奏不出的琴音。

顧休休垂首凝神，跟上元容的弦律，哪怕斷了一弦，琴音依舊豪邁雄壯，若是細細聽來，卻能尋出一悲憫來。

似是戰事結束后，將領孑然一，半跪在滿是尸首的黃沙地里，肩后被染紅的斗篷迎風鼓著，揚起首來，遙著高掛在蒼穹之上的烈。

慢慢地，琴聲發收，漸漸縹緲起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之，充斥著保和殿每一個人的心，那種震撼，那種無能為力，一遍遍沖擊著他們的心臟。

聞者皆是如此，更何況是彈奏之人。

謝懷安抿著，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顧休休的視線略顯復雜。

原來那日在竹宴上彈奏求凰的人，不是顧佳茴，而是顧休休。

而且的琴技大抵是師從元容，若不然元容是決計不可能在那麼短的一瞬間，取來琴便立刻能銜接上這曲廣陵散的。

是了，兩人的琴音如此相仿，必定是元容教授給的琴技。

謝懷安垂眸，似是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這琴技并非一朝一夕能達到這般境界，想必顧休休也習練了數十年，原來與元容還是青梅竹馬，年時便相識、相知了。

琴音終散，顧休休指尖緩緩落下，眼角不知怎麼有些潤，抿了抿，輕吐出一口氣，抬手了雙眸。

殿眾人還沉浸在曲音中無法自拔，看了一眼元容，心口霍霍的疼著。

往日也彈奏過此曲，當時教習古琴的樂師說，這曲廣陵散不適合彈奏，琴音中缺了戈矛殺伐之氣，表達不出其中寧死不屈的神和意志。

從那以后，便再沒有彈過此曲。

今日乃太后誕辰，顧休休本該彈一曲流水或是梅花引，總之不管哪個曲子，都比廣陵散更適合這場合。

可就在到琴弦的那一刻，改變了主意——一定要彈廣陵散。

這些北魏士大夫，士族郎與名士大家們，最喜歡琴弄詩，清談玄理。他們沒有上過戰場，便永遠只會高談論闊，對邊戎塞外的將士們評頭論足，指手畫腳。

就像是他們對于多年前遠赴西燕為質，換來北魏安穩數年的元容，毫沒有激之心，還在背后盛傳謠言，出言詆毀。

對于年前戰死平城的驃騎將軍父子也毫無敬畏之心，隨意誹謗，惡意揣測，寒了眾多將士們的心。

元容為北魏而戰，勝仗時，他們尊稱他為殺神。敗仗時，他們著他的脊梁骨說他是藥罐子，病秧子。

他們憑什麼？

顧休休將滿腔的義憤傾注在了這一曲廣陵散中，希他們能聽懂，哪怕只是到元容年前平城一戰時，痛失將士，痛失兄弟手足，唯一人茍活于世時，那萬分之一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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