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城外郊荒,夕如。一片野林溪邊,承平盤靴隨意坐在一塊草陂地的大石麵上。在他不遠之外後的林中,正傳來一陣皮鞭狠狠撻在人皮之上的聲音。伴著痛苦的告饒之聲,施咄的叱罵也隨風飄出。
“當我命令是空話嗎?有沒有告誡過,劫財便劫財,不許再隨意|殺人?”
他神兇惡地盯著地上的手下,又甩起一鞭,重重在那人臉上。霎時沫隨鞭濺飛。那人又慘一聲,抱頭在地上翻滾。
昨夜此人領頭,在城外劫了一輛趕在天黑前出城、又連夜行路的馬車。車主是韋家的一戶遠親,雖然這次僥幸逃過牽連,然而家主還是惶惶不可終日,遂卷起細帶了一家人想出長安,不料被施咄的手下在城門口盯上,因限令,已許久未再做這事了,手難耐,又知這家是可以的,跟出去後,輕車路做了一筆。
“從前不是一向那樣的嗎?為何如今就不行了?再說了,將來事,還要劫掠長安二日二夜的!如今不過睡個人,殺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麽……”
另名同跪在旁的手下終於還是壯著膽,小聲地辯了一句。
承平雙目漠然前,舉起手中酒嚢,喝了一口酒。
施咄回頭一眼水陂邊的背影,轉過麵。
“從前是從前,將來是將來!如今主如何吩咐,就要如何去做!”
他拔出腰刀,上前揪住那人一隻耳,手起刀落,伴著一道慘聲,一隻染了的仿佛還噗噗跳著的人耳便掉在了地上。
“念在初犯,這是小懲!主大事正到關鍵時刻,什麽意外都不能發生!要是你們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帶下的東西,我來替你們理!”
施咄那兩隻嵌在鞭痕猙獰的臉上的雙眼看起來兇暴如,目掃過周圍人一圈,眾人無不膽寒,連那剛被割去一隻耳的手下也不顧止,掙紮著從地上爬起,磕頭認錯。
施咄走出林子,向著背影低頭下跪。
“是我沒管教好人,主恕罪!”
他的目不複片刻前的兇狠,惶恐之餘,也是暗帶幾分不解。
對於他們而言,劫財之餘無區別地殺人或者興起便在殺人前先□□一番,是理所當然。從他們來到人世能聽懂第一句話起,被教的,便是打贏了,就能殺別部族的男人,搶他們牛羊,他們的人為自己生孩子。打輸了,就換別人殺他們的男人,搶他們牛羊,他們的母親兒和姐妹,隻能去為別人生孩子。
何況,與司空見慣的戰時攻下一個地方之後的屠城相比,昨夜之事,簡直微不足道,劫的還是和韋家一案有關的人,過後理極是幹淨,絕不會出問題。
然而這次,不知為何竟逆鱗,主知道後大發雷霆,這實是施咄料想不到的意外。
難道這就是主和某些講究禮法其實在他眼中近乎迂腐的聖朝人走得太近的後果?他不由在心裏暗自揣度。
承平如同未聞,隻轉頭,眺夕裏通往長安的一條黃塵土道,微微皺眉。
“怎的人還沒來?你送到消息沒?”
施咄立刻跟著起眺尋。
“確實送到了,也叮囑他務必來。”他應道。
長安還沒來得及解除因此前發生的那一連串驚天巨變而執行的嚴格宵,近來,在皇宮南院的百衙署裏,漸漸又傳開另外一樁駭人聽聞的傳言。
當日在苑之中,其實是駙馬伺機殺了康王,其目的,便是將罪名加到太子頭上,好將太子一黨到絕境,倉促手落陷阱,從而扳倒柳家,報得父仇。他雖功欺瞞眾人,也實現了目的,但世上沒有不風的牆,此種行徑,依然沒能逃過聖察。
聖人醒來的那個早上,百退下之後單獨召他,就是為了此事。據說當時他無法抵賴,遂供認不諱,聖人暴怒,拔劍殺人,發出的響傳到了殿外的門前,耳尖的路過的宮人甚至都能聽到些靜。最後雖因公主的緣故,聖人暫未殺他,容忍了下去,但應當也是活罪難饒。
那天之後,公主擺駕去了皇宮,隨後一直伴在聖人邊,除照顧聖人,也在聖人和百之間轉達各種諭令,再沒有回去過了,剩駙馬獨自被在永寧宅。那宅邸外麵看去和平常一樣,然而其實四門角落和周圍的暗巷裏,日夜皆有暗衛布,嚴宅邸外通。
聖人固然一向重駙馬,然而出這樣的事,誰能真正容忍得下一個殺自己親兒的婿?何況,還是帝王之尊。
此事最後,他到底將會如何置駙馬,是為公主另外擇人,還是不了了之,大臣們無人能夠斷言。隻知崔道嗣宮為崔郎鳴冤求,結果連皇帝的麵都沒見著,在宮外,從早到晚,跪了一天,最後是被趙中芳人抬出宮門的,過後更是遭到連降二級的懲戒,被奪實職,從二品高變作了弘文館的六品校書郎,引來不平日和他不投之人的譏嘲,笑他這回托外甥的福氣,當真集時下士人二大夢想於一,進士及第、娶五姓,再加一條,修國史。
施咄知主為此事已暗中奔走多日,到求告人,想見裴蕭元一麵,然而始終無果。傳信宮求見公主,同樣石沉大海——不人已在傳言,公主對駙馬也極是失,不聞不問。
實在是這回,駙馬做下的事太過駭人,追究底,不止皇太子,廢太子的死,也和他不了幹係。聖人因他而連失二子,斷絕嗣脈,怎麽可能輕易得赦。
就在昨日,施咄又奉命暗尋陳紹。
此人之所以浮出水麵,是因主前些天也曾派人飛馬傳信到了東都,將事告知裴冀,以求對策。裴冀震驚之餘,一時也無良計,但已回往東都的何晉,暗傳來了這個名字,這才有了今日這場約見。
“有人來了!”
落日墜下地平線,天驟然轉昏,施咄忽然輕聲嚷了一句,從高躍下,迎上去察看。
很快,他將一人領來,躬道:“主,人來了。”
“王子不找我,我本也要來尋王子的。奉裴郎君之命,有重要事相告。”
陳紹行了一禮,恭聲地道。
深夜,在同一片陂地的水邊,承平月下獨坐。
時令已十一月,夜風挾來幾分骨的寒氣。長安外的月,也顯得比城要大幾分,白霜似的冷一傾而下,塗覆滿了大片的野地。來自不知藏在附近哪座荒山角隅的野寺二更鍾鳴響過,良久,隨了一道輕微的腳步聲,有人才踏著草,從林中走出。
“你要見我?”
月映出一張麵帶筆直劍痕的蒼白的男子麵,他著前方之人的後腦,發聲說道。
承平仰脖,灌下最後一大口酒,揮臂,一把將空嚢遠遠地拋棄。
“殿下早就來了吧。在林中藏潛,是否另得樂趣?”他頭也未回,冷冷地道。
來人便是李延。他自然聽出來承平言語裏暗含的諷刺之意,嘲他過於謹慎,隻他怎會在意這些,淡然笑了笑。
承平轉了麵,借著月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看來你在長安是另有高人保護了,藏得這麽好,安坐釣魚臺,收獲還不小。”
“你突然找我,何事?”李延半句也不多說,隻反問道。
“裴二婚前遇刺,是不是你幹的?”
李延沉默了一下,點頭:“是。無為我所用,他活著,便我多出一個勁敵。縱然不願,也不得已為之。”
承平漆黑的眼眸裏起來一道反的碎冰似的月芒,一閃而逝。他從石上輕巧躍下。
“總算你還識相,未裴公。否則,了不死不休的對頭,你便沒有如此的運道了。”
“裴公聲卓著,敦厚慈良,於我無半分害,我何必——”
他忽然仿佛有所領悟,目微微閃爍,停下向承平。
“你此言何意?”
承平在月下走到他的麵前。
“你的運道來了。”他道。
“裴二遭聖人一事,你應當知曉吧?”
李延略略頷首。“據說苑裏殺康王的是他?”
“你信嗎?”
李延目閃爍,沉默了下去。
“我告訴你吧,真正殺人的是我。必定是皇帝對我疑心未消,將他去問話,他為替我遮掩,在皇帝麵前認下了罪。”
李延的麵龐上顯出一縷難以掩蓋的震驚之。
他看著承平,良久,慢慢地道:“我羨慕你,有如此一位肯用家命來護你的友人。這個人還是裴二。”
承平笑了笑:“幾年前開始,我就提醒他,何妨多為自己打算。所以他若早早肯聽我勸,我就能什麽都不要,為他效力,幫他打下長安,何曾得到你。”
李延扯了扯角:“你今夜將我來,到底何事?之前約定過,不是不得已的大事,不必在長安見麵。”
他帶著幾分戒備,環顧了下左右。荒山郊野,除了風聲,便是幾道斷斷續續或長或短的聽了人不由後背發瘮的夜梟怪啼。
“他已遭,所幸有他的人想方設法,終於幫他傳遞消息到我這裏。”
“他已改變心意,願和你商議從前你曾提過的事。”承平一字字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或是不對麵之人能有機會過神看清自己的心所想,李延偏過臉,眺長安的方向,片刻後,方緩緩轉回麵。
“我能信?”他隻如此反問了一句,別話全無。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承平淡淡道。
“韋居仁在逃,你應當也知曉吧?”
李延看著他。
“韋居仁其實落在了裴二手裏。他為了活命,什麽都說了出來。裴二已是完全知曉了當年北淵之戰的前因後果。是當今的聖人親自下的令。什麽柳策業馮貞平,都不過是奉命行事的劊子手而已。皇帝才是真正的元兇。就是為了遮掩舊事,才將公主嫁他,意圖以此籠絡。”
“他是什麽人?親之仇,不共戴天!原本他京的目的,就是為了查清北淵之戰的真相。不知也就罷了,如今真相大白,他怎可能就此作罷?”
“他派他親信告訴我,殿下你從前也曾對他說過,皇帝就是元兇。隻是那時他不信你。如今他知你是對的。他意複仇,但不肯承當逆名。一是不願忤逆他的伯父裴冀,二來,倘若當真由他舉事,有辱裴家先尊忠義之名。他絕不可做那樣的事。而如今廢太子和康王皆死,殿下你是景升太子正脈,老聖人之嫡孫,如今的太皇太後,是殿下的曾親祖母,論到宗祧承嗣,再沒有人比殿下更為名正言順了。殿下若是起事,於他或裴家的名聲,皆是無礙。故他我去尋衛茵娘,說那子應當知曉你在哪裏,傳個消息,待他設法出來,他願麵見殿下,重議大計。”
承平睨目向對麵李延。
“我也不必去找什麽衛茵娘了。便直接將你來。怎樣?因了此事,將你來這裏會麵,不算是打擾殿下吧?”
各種神一瞬間在李延的麵容上織。狂喜,驚詫,以及狐疑。
他低著頭,久久沒有發聲,見承平一直盯著自己,終於,遲疑地道:“倘若他真心效力於我,為刺殺一事,便是要我向他跪地賠罪,也是無妨。隻是……”
承平便了然了,譏誚地冷笑一聲,撤後退幾步。
“罷了!當我沒你出來便是!我就沒見過大事者會這般畏首畏尾!人便是算無策,又有何用?問問天是否也願全!”
“我阿史那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原本這命就是為了族國之利而已。裴二既能為我擔罪,我豈能不顧義氣?我這就回去認罪,一了百了!”
他轉過,邁步就走。
“留步!”李延立刻出聲阻攔。
“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慮一番。明日我會給你答複。”
承平知他是要去驗證那些話的可信程度,扭了扭角,掉頭去了。
李延駐步沉思了片刻,將在暗的隨從喚出,低聲吩咐了幾句,一行人隨之也消失在了夜之中。
第二天的深夜,相同的地方,李延之人李猛代替他準時現了。
他是從前景升太子麾下的一員悍勇之將,也是皇族之人,當年便是他護著李延領人外出,去迎神虎大將軍,接不到人,又獲悉長安變故,遂護李延逃亡,並效忠至今。
李猛稱,李延願意見裴二郎君之麵,但不是現在。
“長安這邊事也差不多了,殿下要去往別地籌謀。況且外頭見麵,對裴二郎君也更有利些。畢竟,長安到都是眼目。”
“另外,殿下我催問一聲,王子婚事進展如何?既洗嫌疑,聽聞王子和盧郡主好事也已了,先前傳得沸沸揚揚,倘若能夠求得賜婚,王子帶郡主出京回往北庭,路上安排見麵,共商大事,最為合適不過。”
承平霍然抬眼,目幽冷地笑了起來。
“怎麽,為著這場見麵,殿下還要弄個貴做人質,才能放心?”
“殿下和王子不同,多年以來經曆坎坷,可謂九死一生。凡事多考慮些,總是沒錯。”
李猛的語氣頗為恭敬,但卻毫也不退讓。
“何況,求娶聖朝公主並帶回北庭,借此威號令周圍部族,這不就是王子此行京的目的嗎?從前為著此事,進奏院應也暗中施賄了不員,為何不用?想必他們都會為王子說話的。”
承平下眼底的一片鷙之,沉了片刻,道:“我試試。與不,看天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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