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搭救,大約這位年勢弱的皇子便終其一生都要在幽庭高高的宮墻里度過。
裴濯甫當然于心難忍。
他多方走訪聯絡起皇后的母家戚氏與朝中學生、摯友,聯名上書懇求昭帝重查此事,卻盡皆無疾而終。
是年冬日,宮中的線人傳來消息,道是小殿下心志郁郁、惡疾纏,恐怕不久于人世。
皇后自大皇子病逝后便一蹶不振,自尚無暇顧及,更遑論這樣一個遠在幽庭的子。
戚氏傳信懇求他這位舊日的恩師能夠出手相救,不求自由,只求保全命,留待來日。
裴濯甫便借戚家勢力,在某日宮講學后假扮作送飯的宦,踏了那座不見天日的牢籠。
他又一次見到了這位不過堪堪七歲的小殿下,撐著病從容恭謹地喚他一聲老師。
年的顧宴容瘦得不樣子,他帶了許多珍藏的典籍與圣賢書,卻唯獨沒有帶半點能夠果腹的東西。
裴濯甫近乎不敢他的禮,在他亮而期盼的目中緩緩垂下頭去。
人生四十三載,第一次在學生面前垂下淚來。
顧宴容眼中亮卻不改,凝著他復又深深鞠了一躬,如獲至寶一般捧著那疊書卷,告誡他:“幽庭守衛森嚴,老師莫要再以涉險了,今日之恩,死生不忘。”
可惜他沒能送這位恩師平平安安踏出幽庭,軍守在門外,將這位舉世聞名的大家押于劍下。
昭帝立于軍簇擁之間,睥睨著他上宦的奴服,似笑非笑道:“看來裴樂正倒是很襯這套服。”
裴濯甫一生風骨,腰桿筆直地迎視這位已然瘋魔的英主,譏誚道:“大義殉道,宦又何如,茍且生,又何如宦。”
彼時他遠不知昭帝的瘋魔與,所謂大義殉道抑或是茍且生,只是擺在他自己面前的兩種選擇罷了。
倘若他曉得這一句茍且生是如何刺痛了昭帝心最晦的,想來必要快意的仰天而笑。
昭帝怒極,下詔將之以宮刑,充奴籍,作為宦在幽庭中終生侍奉那個生來不祥的異類。
裴濯甫便留在幽庭中,給講先賢歷經磨難終傳奇的偉績。
沒有紙筆,便折了樹枝在院中樹下習字。
沒有書冊,裴濯甫便口述名篇,一句一句教他誦。
顧宴容逐漸積蓄起力量,籌謀布置試圖擺昭帝的控制。
他的計劃敗在最后一步。
昭帝攥著那張字字銀鉤鐵畫、深得裴濯甫真傳的信,在他面前剜出了這位書法大家握筆的每一指骨。
顧宴容被千百名軍押于劍下,只聽到窗外吞沒一切的暴雨。
裴濯甫死在了那個暴雨夜里——他的早在宮刑下累積了一舊疾,縱然沒有今日的腕骨之刑,大約也是捱不過這個秋天的。
顧宴容卻連這位恩師的尸首都無法保全。
他藏起了其中一節指骨,在院中那口枯井上日夜琢磨,磨了一顆看不出來歷與材質的骨珠。
永遠佩戴。
此后的日子便愈加難捱,昭帝加大蠱毒的用量,迫使他永遠失控而殘暴。
年的顧宴容于是在某個難得清醒的深夜,用刀尖在珠子上一筆一劃、麻麻地刻滿了“持守本心”四個字。
謝青綰已經伏在他懷中哭得不樣子。
顧宴容握著那枚骨珠,像是從上汲取力量一樣環抱著。
他低低喚著的名字,潤而熱意融融的吻落在眼睛上。
嗓音低緩且從容:“不哭了。”
謝青綰眼睫都被淚水打縷,抿著瓣努力平復息。
仰起臉來凝視他的眉眼,與那顆細細雕滿了“持守本心”的骨珠。
之后是長久的靜默。
顧宴容始終俯首嗅著懷中氣息,握著手腕的長指微微挲。
眉眼低垂。
謝青綰恍惚生出錯覺來,像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在這個特定的時間罅隙里發生了短暫的顛倒與錯位。
仿佛了那棵巨樹,而顧宴容是窮途末路中攀繞依附于的無之藤。
謝青綰攀著他肩背湊上去與他額頭相抵,呼吸的氣息溫熱。
憂郁慨道:“要是我早點認識殿下就好了。”
顧宴容神微,抬眸深深過一眼,似乎別有深意道:“綰綰健康長大,便很好。”
謝青綰呆了下,還未來得及咂出一點別的意味來,便被他掐著腰按進堆積的絨毯里。
眨眼之間,這位攝政王已收起了那點本就不多的緒,著瓣道:“綰綰該服藥了。”
他們在鳴州城中休整一日,第二日暴雨初霽時,便踏著天際第一縷晨輝啟程。
穿越鳴州城,再過一座城池,便要抵達空州境。
從鳴州城穿過時顧宴容著意沒有選擇道,反倒選了城中大路,沿著最是繁華熱鬧的路線而去。
謝青綰顯然興致很高,一路都在窗沿好奇心旺盛地瞧著外頭各建筑與市集。
有眼尖的商販瞧見顯然富貴又生慣養的模樣,舉著掛了各線與玉珠的木架湊到車窗邊。
謝青綰驚呼了聲,眼底盈盈流轉的笑意都凝滯,怯生生地往車輿里躲。
商販憨厚地撓了撓頭,抬眼便瞧見窗邊出一張氣魄攝人而濃墨重彩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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