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然霍然回首,聽到了一若有若無的聲響。他止住腳步,等了片刻,便從漫無邊際的蘆葦盡頭,看到潘崗上驟然騰起的火。
“蔡八兒他們手了!”有個下屬興地道:“那麼多人同時手,管教蒙古人吃癟!”
劉然嗯了一聲,加快腳步。
潘崗上暴的人數量雖多,卻不會是蒙古人的對手。昨日下午,面對一個俘虜營的暴,蒙古軍調三個百人隊趕來鎮,只用了半個時辰。那便證明,蒙古人的警惕心猶在,調神速的特長猶在。
昨天下午的暴,恰也提醒了蒙古人,要儘快置這些聚攏在一的俘虜。所以屠殺箭在弦上,爲了屠殺準備的人手也早已磨刀霍霍。蔡八兒等人這趟手,從各集結來鎮的蒙古騎兵數量必然更多,速度必然更快。
如果劉然的安排僅止於此,蔡八兒等人的下場只有一個死。
劉然本人倒真的沒有其他安排。他畢竟只是個輔佐,本部人手不多,且在此前的且戰且退中消耗殆盡。但他非常確定,大周的戰爭潛力非是金國可比。
大周是武人建立且重工商的王朝,鑄王朝基盤的,不只是胼手砥足的農夫,還有大量的匠人、礦工、船民、車把式等從事各行各業的人。這些人與農民的不同,在於他們不止普遍強力壯,而且平時就很有組織,習慣於遵守紀律。只有這樣才能彼此通力合作,在行業裡立足。何況,還有許多退役軍人作爲他們的頭目或骨幹。
在此前十日的猝不及防之後,很多地方都該有人反應過來了,他們一旦緩過了神,就會自然而然地在首領旁聚集團,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牛馬。
一行人越過前頭砂磧層迭堆起的小山,再走有三五里地,夜風中漸漸水汽瀰漫。但不是大河滔滔激起的水汽,而是水勢在低窪長期淤積,又在數十上百年裡不斷裹各種污濁的古怪的氣味
一行人走著走著,小時不時沒進泥塘裡,腳底下也不是淤泥或冰渣,有時候會絆到腐爛的木頭,有時候被纏在粘膩的水草裡,有時候則會踩到兼帶著綿和僵的,像是的東西。
這是黃河南岸常見的沼澤區域。
黃河在百年前大舉決口,從此奪泗淮,這個爛攤子到了金國手裡,愈發的不堪。是金國極盛的大定年間,就決口六次,禍害數十州府,百萬人民。章宗朝的時候,都水監丞田櫟提出利用梁山濼故道,陸續在四決河,分流以殺水勢。
此計劃得到宰相胥持國的同意,胥持國隨即親自出鎮行省治水。但施工期間,黃河再次決口。朝臣紛紛以此攻訐胥持國,都道要收拾如此局面,已非人力所及,只好恢復黃河東流。事沒辦,先前的投工卻已高達八百七十餘萬,錢財花費更是超過同期北疆軍事投的五倍之多,世宗皇帝積攢的家底就此消耗一空。
由此而言,說吉思汗的崛起得益於大河氾濫,亦無不可。
大河既然如此難制,哪怕中原腹心的開封周邊也深其害。沿著封丘、陳橋鎮、潘崗、杞縣、再經睢州一路向東的黃河岔流,是此世最爲難測也最爲可怕的季節河流之一。每當漲水,無數道渾濁的水流從大地蜿蜒而過,沖刷走一切人類留下的痕跡,形各種各樣的湖澤,等到秋天水勢褪去,湖澤又變泥濘險惡的沼澤或者沙地。
劉然等人此時的地方,乃是被黃河岔流沖刷到不樣子的睢水故道。睢水在史上留名,源於當年楚漢爭鋒,項羽率軍回救彭城,大破漢軍,又追擊至睢水下游,使漢軍十餘萬人皆睢水。可如今的睢水故道,只能在一連串湖澤和砂灘中勉強找尋蹤跡了。
現在是深冬,沼澤雖未完全封凍,水面卻已冰寒徹骨。走了許久,眼前依然是不到邊際的蘆葦、蒿蓬,在深夜裡綽綽,隨風發出可怖的沙沙聲響。
劉然後一人走得辛苦,忍不住低聲問道:“判,這裡會有咱們的幫手?”
“或許。”
“或許?”好幾個人提高嗓音反問。
這些都是過去幾天裡聚攏在劉然邊的部下。這種時候鬥志不衰,忠勇著實可嘉,但畢竟與劉然不悉,未免一驚一乍。
其實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兵法上固然口口聲聲說要廟算,其實當真落到實,戰場上千變萬化難以預測,在這複雜局面之中,只能憑藉估算行事。何況劉然連日來倉倉皇皇,又哪來時間到聯絡?
他只是憑著起自卒伍的堅韌奔走,又因爲對同僚們的瞭解而確信,自己既然還在作戰,同僚們也一定在堅持。眼前這個荒僻之地,繼續堅持之人多半會盯上……當他們注意到潘崗了起來,也就必然會注意到在深夜趕路的自己一行人。
果然,當劉然等再走了裡許,忽然有人低聲喝道:“止步!什麼人?”
聲音發自於沼澤深,黑的,看不清來路。好幾名士卒立即提高了警惕,持刀做戒備姿態。
“潘崗來的人。”劉然向前幾步答道。
“潘崗來的?”沼澤深的蘆葦猛晃了幾下,那人冷笑問道:“潘崗上的俘虜們鬧騰起來,又抵不住蒙古人,開始逃了嗎?”
“非也。”劉然搖頭:“潘崗的俘虜們,也都是好漢子。他們此番下了必死的決心,怎也能和蒙古人鬥個玉石俱焚,不會輕易逃散的。”
“那你這廝……”
劉然截道:“我來這裡,是爲了告訴你們,蒙古人至會從杞縣和陳留附近調四五個百人隊來,鎮暴。其中又至有兩個百人隊爲了節省時間,會在凌晨沿著睢水故道行進。如果你們夠膽,就吃掉他們!”
“吃掉兩個百人隊?”
暗影裡的人聲默然片刻。
“蒙古人固然兇悍,但一口氣奔馳縱橫,總有極限,總不可能長出翅膀,靠飛的?眼下那麼多道路要阻截,那麼多城池要監視,那麼多村鎮便如俎上魚等著搶掠,他們一時哪裡聚集得起來?兩個百人隊,沒有後繼,可以一戰!”
劉然又道:“吃掉這兩個百人隊,與大局似乎無補。但這卻是我們奪回主,轉而調蒙古人的開端。圍攻歸德府的蒙古人了兩個百人隊,又要分兵往睢水這邊戒備,歸德府的力必然減輕。駐守歸德的宣武軍節度使郭阿鄰麾下兵力尚稱充足,他又極擅用兵,不會只圖固守城池……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要歸德府有所作,連帶東面亳州、宿州等地都能緩過一口氣,甚至徐州的兵力也能……”
暗影裡的人忽然笑了起來。
劉然略有些不快,怫然問道:“足下笑什麼?”
“極擅用兵?哈哈,老劉,你看得起我。”
劉然吃了一驚,正要再問。前頭蘆葦被人層層撥開,一名著輕便鎧甲的將軍站了起來,可不就是郭仲元的左膀右臂,節制南京路最大一路軍鎮的宣武軍節度使郭阿鄰?
見劉然一時呆愕,郭阿鄰又笑:“放心,我不是從歸德府逃出來的,歸德府那邊留了足夠的人,絕丟不了!這裡有八百兵,本打算趕到開封附近有所作,卻不曾想,有膽量的不止我一個。嘿嘿,若能在此地先打一場……”
郭阿鄰還沒說完,劉然嘩嘩趟過泥水大步向前,給他來了個草原常見的猛烈擁抱。
“兩個百人隊?”劉然問。
“便吃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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